一
　　 草编，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一种民间工艺，也指艺术品。草编所用的“草”是玉米叶，也有的用牛筋草。草编的提篮、果盒、杯套、盆垫、帽子、枕席，尤其是草编的摇篮，成了一个时代的时髦。那是真正的“草根艺术”。
　　 由此诞生了一个品牌——胶东草编，主要是指文登和荣成两个县的草编。这个品牌，没有注册，谁也不好抢去。这种创造力，是难以模仿造假的。
　　 那个时代，我老家的老街，出现两大艺术，一是“麻布绣花”，二是“玉米叶草编”，但凡说到“女红”，在老街，就指这两样手艺。老街的女人，因为草编，也改变了人生，她们曾活在“草根艺术”的世界里。
　　 刚解放以后，“出口”两个字是高大上的存在，上述两项，几乎代表胶东出口的全部。盛夏和晚秋两季，老街就是被女人点亮的。胶东近海村落的民居，屋子前有倒房子，一端开通道，叫“过道”，常见三五年轻女人围坐在一面用木撑子拉紧的麻布，飞针走线，这是“麻布绣花”的场面，听不见针线声，时而传出“咯咯”的笑声，说话不看脸，眼在针线上，门前但有人经过，齐刷刷举首看去，就地取一个笑话，笑话当然是根据经过的人的事而谈论，绝不埋汰（奚落）人家，是捡着精彩讲，只为过嘴瘾。另一个场景就是中年女人，围坐在一棵树下，周围是玉米叶开花的样子，玉米叶被理顺，放在膝盖，随弯就形，整理着草编的材料。回想那个镜头，玉米叶上下翻飞，就像百合花的瓣儿被风吹落，用不着吟几句合适的诗句，心花早随之怒放。也有编绳的，编提篮的。不时有公社的技术员，在老街溜达，那是现场指导，是出口草编和绣花的把关人。
　　 去年，我回到已经变卖的老屋，发现在墙角的壁上还挂着一件草编提篮，这是母亲留下的一件历经50余年的草编作品。所用的玉米叶不腐，让我大惊。依旧精致的叶绳，环编起一件器物，时光的颜色烙在上面，泛着黄色，不必做旧，古老的韵味，顿时泛起，就像读书人看到黄卷豆灯的感觉，仿佛是催我打开那段时光。时光总不负我，留给我怀旧的口子。
　　
　　 二
　　 老街的草编，用的是玉米叶，老家习惯称“袄儿”，可能是取温暖之意，日子的冷，农人总在寻觅一切可能取暖。我如此理解。
　　 做草编，第一步要“熏白”，并不称“漂白”。置几口陶缸，用罐头盒盛着硫磺，并点燃，放在缸底，周围以镂空的铁丝桶罩住，四周松散地摆着玉米叶，均匀地洒上水，保持润泽。陶缸上盖上铁盖子，烟熏大约12小时便可得到白如玉的叶子。想想，用“蝶变”这个词形容很合适，掏出来，就像白蝴蝶在飞舞，只是不能捕捉，生怕弄脏了它的样子。
　　 染色是原始的工艺，很环保。取各类草捣碎取色，或者用朱砂，叶儿在温水中浸泡，然后晾干，入缸加温，使其柔软，便于编织。红绿黑蓝四色居多，便于在草编上做出各种图案。
　　 云贵的蜡染，工艺原始，工序复杂，至简之色，有着至繁之美。在这一点上，可能唯有胶东的“熏袄”“染袄”可媲美。我觉得，人类钻木取火是一次生活革命，蜡染和“染袄”应该是其后的颜色革命，他们从自然中寻找色彩，装饰着生活的现实世界，其中透着劳动者的智慧。“青取之于蓝”，（《荀子》）一句经典启发，举一反三，诞生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让我们有了七彩绚烂的眼缘和世界。
　　 一般是把“撕叶”的头道工序安排在秋夜，全凭手头的感觉。月亮挂天，撒下清辉，跳跃在玉米叶子上，谁顾得欣赏这个诗意，叶儿被撕成一厘米的条儿，一把成了就用叶儿做捻绳捆住待用。沙沙沙，如秋虫低吟浅唱，让我联想起“天女散花”，真的想抓一把扬起，肯定招致女人们的训斥，却又想看她们嗔怒的样子。
　　 断了一臂的红嫂，嘴和手并用，女人们嘲弄红嫂，把个玉米叶香味都偷走了。她早就守寡，难得乐趣，也只有秋夜里，她才有了被“取笑”的快乐。快乐的“秋晚”，是因为手头上有活，可以挣上一点养家的小钱。
　　
　　 三
　　 编小辫儿。这可不是给女孩子扎辫子，而是将三股玉米叶编织成辫子，女人们并不看，说笑不耽搁，辫儿就突突地从手中流出，要讲究正反面，手上有感觉，光滑一面在外，否则不合格。她们也说起女孩子的事，家中没女孩子的，也尝到了编小辫的快乐，她们把生活的心情灌注到自己的作品里。
　　 白天草编，马虎不得。记得有平编、绞编、勒编、扣编、编花等工艺，用不着拜师，看一眼便会，熟能生巧。特别是要编好经纬，如果编提篮和摇篮，就要用到柳条做经，玉米叶为纬，经有“立经”和“卧经”之分。经勾连着纬，纬绕着经。经和纬，在农妇的手中有了相交相依的样子，农人的日子，看似粗糙，可他们也有着经天纬地的逻辑。那时，除了忙于农事，从地里撅腚刨食，维系吃穿用度，他们觉得草编是天赐机会，是可以编织出幸福的营生，他们感受到了精致的艺术生活。
　　 草编完成，传起来欣赏，要说上一句漂亮话。
　　 “抓一把云朵，你都能绣成花。”
　　 “那是，掌心能化雪，也能开花，不然，怎么行呢。”
　　 “我们的草编，那可是寄往异域的信笺呢，我们还盼着提篮挎包的也给我们来个信。”
　　 是的，这封信，这张笺，是来自一个名不远扬的边陲乡村，来自一个个淳朴的女人。
　　 观察她们，她们的表情告诉我，就像一位位享有盛名的艺术家，被一个主人聘来做一件艺术品。
　　 曾看到母亲把草编作品一件件放在地面，然后拿过草编的蒲团，就坐在中间，那是怎样的美感，怎样的富有啊！时光，在那一刻很饱满，都为母亲聚集着，秋末了，院外的树，花儿都已寂寂地落下，不要紧，母亲心中有幸福的花在开，簇拥在她的周围，绽放在她辛勤的日子里。父亲懂得母亲，他曾经编过芦席，所以父亲也是静静地看着，欣赏着母亲被美包围的场面。
　　 想起母亲的感觉，如今我才有体会，就像我把写过的文章，全部打开，一页页翻阅，回味着每一篇文章的写作心情，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并非文章有多么好，而是出自我的手，曾经丰富了我的心。尽管没有“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的严谨，也有着“采得百花酿成蜜”的喜悦。一枝一叶一世界，一枝一叶总关情，说的何尝不是母亲手中翻飞的玉米叶啊。
　　 想起草编时光，我有理由相信，每一个老街的女人，一生最美的年华，一定会从草编的作品中找到。遗憾的，那时我并未有收藏她们作品的想法，好在模糊的记忆经过文字的过滤还那么清晰。那些年的秋天，完全可以和任何一个季节相比，秋光也明媚，活在草编的秋时光里，是老街女人的共同记忆。
　　 在艰难的日子里，能捡到一颗欢喜的心，比什么都重要。一抬手，一扬眉，藏不了万种风情，却也是满脸春风，有时候把草编挂在树枝上，生怕阳光从树隙穿过暴晒它。这也是那些女人办的最有仪式感的作品展览会，用不着发帖子，自己看着满意就是目的。
　　
　　 四
　　 之所以称草编为艺术品，主要是要在草编上做“花色”。多以简单的花朵构图，也要编织小兔子，长颈鹿等动物形象，最难的是编花老虎，那些被熏的叶子就派上用场了。黑白黄三色，穿线夹线，那难度可叫一个大。一开始，是在草编之上编织图案，后来她们发明了立体图纸，按照层数扣数，到哪要什么色，都标注清楚，图案和草编整体在一个平面上。这个经验被技术员推广到全公社，我们老街一下子就出名了，不时有外村人在溜达，是默默地来取经。
　　 冬天，在夹完花生壳，母亲的草编营生还不丢下，居然编织了十二生肖草垫，可用来放置盆碗之类的器皿。我恨自己只有一个属相，母亲偷笑，让我送给邻居六母。六母家有儿女9人，差不多就把属相都占满了，令我羡慕异常。
　　 母亲说，不想糊弄草编这个手艺，表示她冬不闲的理由。手工，是一个女人的第二张脸，是用艺术养活家人的梦想。有人说，女人的第二张脸是手，也对，母亲的手，尽管因草编而粗糙，但却不乏精致，一双巧手，不是看样子，看肌肤的细腻程度，而是看一双手可以创造多少传奇。
　　 在贫苦的日子里，还有着装饰生活的心，草编的岂止是一件作品，也编织着美好的人生。一件作品，洋溢出凡俗民间的喜气与欢喜，就值得了。我佩服那句话——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草编能够出口到世界，不在于工艺多么精湛，应该是草编里蕴含着制作人的一份欢喜，使用的人才觉得美。
　　 我没有在摇篮里度过婴儿阶段，心中怪母亲不给我一个摇篮。用诗句安慰自己吧。“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张俞《蚕妇》）“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梅尧臣《陶者》），母亲却还真的奢侈一把，做了一个草编摇篮，就像一个元宝，挂在两树间，可惜只能欣赏，不能入驻。后来，邻居学璞媳妇生孩子，母亲作为礼物去看孩子满月。过了眼缘，也算被摇篮摇过吧，不是安慰，我常常被摇篮摇晃的节奏缠绵着，觉得悠闲的时光就像摇篮。
　　 那时，舍不得穿一双新鞋上田里干活，母亲为我草编过一双鞋，这是我穿塑料凉鞋前就穿过的凉鞋。这算不算我艺术人生的开端呢？
　　
　　 五
　　 那时的女人，没有打扮光鲜的可能，只能以内心的感动来丰满自己的生活。有了草编经历。似乎女人的人生再怎么平凡，一下子都是被上天眷顾而创新设计了一样，逢人所谈，离不开草编。草编就是他们的孩子，就像写文章的人称笔下的文字是他的孩子。
　　 老街并不华丽，也不唯美，但老街曾被草编装饰过，有着风华正茂的时候，老街如果有记忆，它也一定会想到那些草编时光的。
　　 玉米叶改变了被当成烧饭草的命运，走上了艺术的古董架，这是多么令人惊艳的事情啊，我相信，丑小鸭也有变天鹅的可能，艺术，可以改变人生，劳动也需要艺术，艺术并非都是高大上，只要怀着一颗精致的生活心，一切都会变得精美起来。
　　 老街女人，是艺术的觉悟者，以聪慧和巧手，直接抵达艺术的园区，令我生敬。艺术的王国，永远是自由活泼的。
　　 一个城市，往往被一座建筑记住了它的存在和辉煌；一条老街，能被草编火了一段时光，已经是很幸运的了。爱总还是需要理由的，这也是我爱我老家老街的不可推翻的理由。老街草编，驻进了我的艺术审美殿堂。
　　 威海市正在为文登荣成草编申报非遗，这也是拯救这门艺术的温暖行动。
　　 我时常到乡村走一走，遇到秋天收玉米的日子，我发现，除了机械作业，农人还保留着手掰玉米棒子的习惯，原来他们是想利用玉米袄儿，蒸馒头作垫儿，也草编提篮。前几年，一直在控制塑料袋的使用，提倡卖菜提篮，在乡村，提篮入园，提篮买菜，已经成为一道不可不看的淳朴风景。艺术与环保，不是两张皮，艺术宣传环保，也走进了我们的环保生活。
　　 草编，是民俗文化的一个载体，也是中华文化的一个分支。我老家老街女人们，曾经是这个民俗文化的首创者。
　　 妙思织天锦，素手成华章。我把诗句送给老街女人，她们，在艺术的殿堂里也有一席之地。
　　
　　 作于2024年3月17日，2024年4月1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