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恒】韩婴故里说《甘棠》(随笔)
我工作生活了一生的任丘市,是一个文化底蕴非常深厚的小城。在社会科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任丘的地位是非常显赫,漫步在任丘的土地上,不经意间就能与厚重的历史邂逅,新旧石器时代的盆盆罐罐,秦汉时期的砖砖瓦瓦,唐宋时代的车船舟楫,以及历朝历代的人文积淀。为《诗经》传播推广作出重要贡献的韩婴,就是地地道道的任丘人。
《诗经》“奠定了中国诗歌的优良传统,中国诗歌艺术的民族特色由此肇端而形成”。这部伟大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得益于西汉毛苌的传授和西汉韩婴的注疏,因为毛苌的传授,所以《诗经》又被叫作《毛诗》,由于韩婴的注疏,《韩诗外传》得以流传。自古以来,能把《诗经》定名为《毛诗》《韩诗》,可见毛苌和韩婴对《诗经》的贡献。
不为人所熟知的是,毛苌传授《诗经》的河间市诗经村,虽属于河间市管辖,但距离任丘县城不到10公里,而韩婴就是任丘人,二人可以算作乡邻。据任丘文化学者考证,任丘市的沙村,就是因为韩婴曾在此传授诗经,并建有“授经台”,被乾隆更名为思贤村。这“贤”,指得就是韩婴和他对《诗经》贡献。乾隆还为此赋诗《驻跸思贤村行馆题句》:“汉家太傅有遗祠,行馆于旁朴且宜。两字思贤易新号,千秋稽古藉先资。闲庭不改风还月,欹案依然易与诗。一宿明当发清跸,已安容膝底多为。”
《诗经•召南》中有首《甘棠》,是赞美西周大臣召伯奭的。原文是:“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公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公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大意是:茂盛的甘棠啊,不要翦除它,不要攀折它,这里是召公住过和休息过的地方,也是召公喜欢的地方。
关于这首诗的注疏有很多种,《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候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哥咏之,作《甘棠》之诗。”这是说召公在治理黄河之西时,经常巡行城乡,曾经在棠树下现场决狱,因而颇得人民爱戴。
司马迁写完《史记》的百年之后,《诗经》研究专家西汉刘向却没有赞同司马迁的说法。他在《说苑•贵德》中写道:“自陕以东者周公主之,自陜以西者召公主之。召公述职当桑蚕之时,不欲变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听断焉,陜间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诔之,善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夫诗思然后积,积然后满,满然后发,发由其道而致其位焉;百姓叹其美而致其敬,甘棠之不伐也,政教恶乎不行!”召公执政履行职责的时候,正是桑蚕吐丝的农忙季节,召公不愿意影响百姓的生产生活,所以不进入村子居住扰民,而是住在村外的甘棠树下。他死后,人民想起他的政绩,感恩怀念,对这些棠树就不砍不伐,并写诗歌诵。
司马迁说《甘棠》一诗是因为召公在甘棠树下现场办过公,刘向说是因为在甘棠树下住过一夜,因而百姓则以诗来抒发对召公的感恩戴德之情。仔细思考,这两种说法虽然都有可能,但说服力多少有点牵强。在周朝,还没有驿站制度,官员出门一般都是随遇而安,不论官民,夜宿野外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田间地头办公也是极平常的事情。苏轼有诗句“不辞携被岩底眠,洞口云深夜无月”,写得就是他和父亲、弟弟游览三游洞野宿的事。就是上世纪70年代之前,人们行路于乡下,住宿野外也是常事,北方人谓之“扎野”。这样极平常的事情,一般是达不到被百姓“歌咏”的程度。
实际上早在刘向、司马迁之前的韩婴,就对此作过另一番注释:“昔者,周道之盛,邵伯在朝,有司请营邵以居。邵伯曰:‘嗟!以吾一身而劳百姓,此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于是,出而就蒸庶于阡陌陇亩之间,而听断焉。邵伯暴处远野,庐于树下,百姓大悦,耕桑者倍力以劝。于是,岁大稔,民给家足。其后在位者骄奢,不恤元元,税赋繁数,百姓困乏,耕桑失时。于是,诗人见召伯之所休息树下,美而歌之。《诗》曰:‘蔽茀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此之谓也。”
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故事,并且具有很高的政治站位。挖掘了官民矛盾消弭和产生的根本原因,揭示了百姓爱戴和尊重官员的出发点,那就是“不劳民,不侵民,不损民,不害民”。至于野树下睡一宿,或者在田头办办公一类的作秀,老百姓并不会与之产生共鸣。召伯当时手握重权,行使国王的权力,为他建造一所豪华的住宅,是不越规制的举措。但召伯阻止了,他说“因为我一个人的舒适而劳累百姓这不是先君文王的志愿。”于是他在野外一片甘棠树下建起茅庐,予以休息办公,过着和平民百姓一样的生活。没有劳民伤财,自然得到百姓的爱戴,老百姓不但减少了盖房子的劳役,还减少了盖房子的赋税,充分地得以休养生息,一心一意耕田种桑,因而连年丰收。后来的执政者骄奢淫逸,劳役繁重,横征暴敛,农桑失时,百姓苦不堪言。与召公的政绩形成鲜明对比,在这种对比中,才有了《甘棠》诗的传诵。对于百姓来说,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和认识,就没有爱恨情仇的诞生,《甘棠》是有着丰厚的社会生活基础。
《甘棠》一诗,饱含着后来孟子“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的深邃思想,可以说,孟子的这一观点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诗经》的启迪。
由此可见,韩婴传播《诗经》,比其他流派更加生动形象,比司马迁、刘向的站位更高,不但更具思想性和文学性,而且更具有仁政意识和民生情怀。
2024.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