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南方，南方的小山村。
　　 现在还未出正月，她家乡背阴处的残雪尚未消融，依然到处是残枝败叶，春天似乎还很遥远，而这里已经是一片生机盎然。山头上，她没见过的各种树木都是满树苍绿，树枝在春风中轻轻摇摆；脚下，是茂密的野草，一朵朵绚丽的野花夹杂期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入肺腑的全是春天的气息。这气息她非常熟悉，和家乡春的气息没有什么区别，原来春天的气味南方、北方都一样，都是那么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她的心却舒展不起来。
　　 山脚下，是连绵不断的金黄色油菜花。油菜花是那样的金黄，黄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她想起自己的家乡，春天来的时候，是一望无际的麦海，在春风吹拂下，翻卷着碧绿色的麦浪。
　　 “嗡嗡嗡”，几只蜜蜂飞过来。她听他说过，他们家乡的油菜花蜂蜜很有名，他给她带过，那甜，那清香，和眼前的气味有些相像。
　　 现在，她的心却是那样苦涩。
　　 一只小蜜蜂落在她的头发上。出来前，她特意打扮了一番，用了些轻易也不使用的化妆品，大概是头上散发出的香味吸引了蜜蜂，把她当成采蜜的花朵。
　　 她没有轰赶哪只蜜蜂，心里却默念着：我已经是残花败柳，落在我头上也不能采去花蜜。
　　 她蹲坐在山上的草丛中，眼睛一直看着不远处的那片小村庄。
　　 这里的村庄和家乡的村庄很不一样。她的家乡房屋都是一排一排，房子同样高低，院落同样大小，房子都是红砖红瓦。南方的工友曾经笑话，说他们那里的农村很像是兵营。不远处的小村庄围着一座不高的山头而建，没有街道，各户房子随意散落在山头四周，白墙灰瓦，都是二三层小楼。而她的家乡是不允许盖楼的，邻居们怕你住在楼上，窥视到邻居家的院子。这里型态各异的小楼，根本就没有院墙，小楼前是一片空场。她听他介绍过，空场是打谷场。打谷场前面有一口水塘，水塘也是自己家的，在里面养鱼，不像她的家乡，想吃鱼要到市场去买。小楼后面是菜地，长着绿油油的蔬菜，没有搭建塑料大棚，都是天然生长。
　　 从居住方式上，就可以看出南方的开放和北方的封闭，不光是居住上的封闭，更可怕的是头脑中的封闭。
　　
　　 二
　　 第二天，她继续蹲坐在山头上的草丛里，眼睛盯着那片灰瓦白墙的小村庄，因为他就住在这片小村庄里。
　　 她和他结识于一处建筑工地。
　　 当年，她和别的农村女孩儿一样，通过媒人介绍，结识了现在的丈夫。丈夫长得人高马大，堂堂一表人才。他是家中的独子。公公很能干，常年在外打工，早早就给儿子盖好了婚房。由于溺爱独生儿子，怕他受苦受累，不让他外出打工，地里的活也不指望他，养成了丈夫懒散的性格。
　　 婚后，别人家的男人都去外出打工，丈夫却哪里也不去，整天猫在村子里。手里没钱花就朝父母伸手，地里、家里活一点也不干。他的最大嗜好是打麻将，白天打黑夜打，有时候整夜不回家。生了儿子以后，丈夫依然如此，连孩子的尿布都没洗过。婆婆自知儿子懒惰，除了数落他几句，怕儿媳妇不满意，亲自忙里忙外。看着婆婆整天忙碌的身影，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公婆也一天天老去。她对他虑论起将来。在农村，为儿子操持娶上媳妇是父母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男孩儿结婚，除去不菲的彩礼，还要给盖上新房。这几年又开始流行在城里买楼房。没有楼房，女孩儿连正眼都不会看你。盖房、买房都需要钱。公婆逐渐老了，总不能孙子娶媳妇还要指望两位老人，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外出打工挣钱。
　　 丈夫却不以为然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路到车前自然直，想那么多干什么。儿孙自有儿孙命，何必为儿孙做马牛。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现在有了拖拉机，种地连牛都不用养了，况且一共才三亩地。趁着年轻，多享受生活吧，等到老了想去享受也享受不到了。”
　　 她着急了，和丈夫吵了一架：“你不怕穷死，就窝在家里吧，你不去打工我去！”
　　 “随你的便。”丈夫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又去打麻将了。
　　 她来到附近的一家服装上班。服装厂的工作是流水线，上一道工序紧接下一道工序，每天低头俯身在缝纫机前不能停歇，连去厕所都要领牌排号。不但工作劳累，还要天天加夜班，几乎每天都要忙到深夜才能下班。到了月底发工资，最多也就三千多元。姐妹们都是怨言纷纷。有人提议，不如去建筑工地打工，虽然也是起早贪黑，工资却要高上许多，每天能拿上二三百。
　　 “工地要女工吗？”她有些疑虑。
　　 “现在农民工不好找，工地男女工都用。”
　　 就这样，她和几位姐妹来到城里一处建筑工地打工。
　　
　　 三
　　 她蹲坐在山头的草丛里，眼睛不离远处的白墙灰瓦小村庄，头脑中不由回忆起工地的生活。
　　 她在农村干惯了农活，工地干活并不感到十分劳累，让她感到不适应的是住宿。现在对建筑工人的住宿有要求，不允许再住红砖临时搭建的简陋工棚，工地宿舍都是两层楼的临建板房，一般一楼是食堂、卫生间、淋浴房，二楼工人住宿。住宿的房间都是大筒子房，中间没有隔断。由于工地打工的女工较少，只能男女混住在一个大房间里。谁说农民工没有素质，这种混住方式，从没听说哪个工地发生过强奸、猥亵之类的案件，农民工们都把那些女工当成自己的姐妹看待。大筒子房里每人一架单人床，配上一个小柜子放置自己的物品。晚上睡觉的时候，女工们在自己的床前拉上一道布帘就成了一个封闭空间，没有人会来打搅。
　　 住了些日子，她慢慢习惯了。尽管那些男工友们满嘴粗话，有时候会开一些粗鲁的玩笑，但是绝没有人对她动手动脚。渐渐她发现，很多男工和女工的单人床并在了一起。晚上拉上布帘，两个人同床共枕。开始她以为人家是夫妻，后来和她一同来的姐妹们，都找个男工友住到了一块。她以为是两个人在谈恋爱，还给人家参谋意见。姐妹们笑着告诉她，她们大部分也是都已经结婚，在工地找个男工友，是两个人临时“搭伙”。等到工地结束的时候，两个人各奔东西，在这里不过是做一场“露水夫妻”，在劳累的工地生活中寻找一点“慰藉”。
　　 姐妹们问她，有没有人找过她搭伙，她摇摇头。姐妹们说，大概是她的年龄较大，所以年轻工友才没人找她。她们开玩笑说，老班长也是年龄较大，还没有女人找他搭伙，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太大，让她去找老班长搭伙，把她说了个满脸通红。
　　 过了几天，不知是哪个捣蛋鬼，白天偷偷把她的床铺和老班长的床铺并到了一块。老班长回来后见到这种情况说：“这是谁在捣乱，胡闹、胡闹。”
　　 他嘴里在说，却没有动手移开床铺，眼睛一直看着她。她红着脸小声说：“就这样吧。”
　　 她和老班长搭伙住到了一起。
　　 必定她还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做过夫妻，尽管晚上睡觉要拉上布帘，工友们也没人来开玩笑，她还是缩手缩脚地感到难堪。老班长体会出她心里的想法，就提议去外面租房，房钱由他来出。他们找了一间城中村的楼房和人伙租，尽管房间十分狭小，却是独立空间，她这才放开了。
　　 晚上下班后，如果在工地吃饭，吃完晚饭他们就去逛大街。大城市夜晚的灯红酒绿让他们眼光迷离。如果不想吃工地千篇一律的饭菜，他们就去买些食材，回来自己做饭。他很会做饭，经常给她烧些南方风味的菜肴。吃完晚饭，她洗衣服他收拾屋子。她这才体会到南方人的爱干净，每天屋子里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连墙壁都要擦拭。每晚他都烧好热水让她泡脚，说是泡脚能够缓解疲劳。不像她的丈夫，一个月也不洗一次脚，脱下鞋满屋臭气让人作呕
　　 最让她感到幸福的是睡下之后。
　　 夫妻之事用她丈夫的话说，男人就是“倒口袋”。丈夫打麻将很晚才回家，有时想干那种事了，不管她是否睡着，脱了衣服爬到她身上就开始折腾。她知道这是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只好迎合着丈夫。很多时候，她刚有一点感觉，丈夫的“口袋”倒完了，滚到一旁呼呼大睡。后来，丈夫再折腾她，她有时会感到恶心。
　　 老班长和她在一起，处处都是温存和体贴。作为女人，让她第一次得到释放，在老班长身上，她才体会到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
　　 分别那天，他们相拥着，她流着眼泪说：“再见。”
　　 老班长却说：“可能是再也不见！”
　　 他们和工地其他露水夫妻一样，分别前互相消除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免得以后产生麻烦。但是老班长却犯了个错误，把自己的家乡地址告诉了她，所以她才能找到这里。
　　
　　 四
　　 她蹲坐在山林中，看着远处黄得耀眼的油菜花。那片白墙灰瓦的小村庄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现在新年刚过，大家都在忙着走亲戚，哪会有人来地里干农活儿。她不敢去家里找他，也不愿去家里找他，因为他也有一个完整的家。
　　 想到过年走亲戚，一股恼火又涌了上来。
　　 过年前工地放假，回到家里看到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儿子，她搂着孩子哭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要感谢婆婆，看样子她去打工丈夫根本没管孩子，都是婆婆看护着孙子。她给公婆买了很多礼物，也给他买了礼物。
　　 她回到家两三天，也没见他回家，还是婆婆从麻将场把他喊了回来。进家后他没有一点高兴的颜色，给他买的礼物连看都没看。只有她把工资交给他，接钱的时候他才露出一丝笑容：“又够玩儿些日子的了。”
　　 这次她留了个心眼，没有把工资全部交给他，对他说在服装厂打工，每月只有三千块钱工资，其实她在工地打工每月有近万元的收入。她更没敢告诉他是在工地干活。
　　 吃完晚饭，刚放下饭碗他又想走，婆婆拦住了他：“媳妇出去干活这么多日子，今晚哪里也不许去，在家好好陪着媳妇。”他这才不情愿地留了下来。躺下睡觉的时候，他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动静。婆婆很理解人，尽管小儿子吵着要和妈妈一块睡觉，婆婆还是哄着孙子睡下了。
　　 想到工地和老班长的事，她心里有些愧疚，准备好好“伺候”他。铺被子的时候，她故意只铺了一床被子。钻进被窝她想抱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总想干这种事，歇会吧。”他还在支起耳朵听着什么。
　　 原来他在听着婆婆屋里的动静。估计婆婆哄着孙子睡着了，他马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跑走了。
　　 这一夜，她的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
　　 过后几天，他一直没回家。村里也有几个和她要好的姐妹，她去找她们打听，她们纷纷说：“你呀，根本不应该出去打工。你走后，他成了没了笼头的野马，爹妈根本管不住他，孩子他不管，家里地里的活也不干，整天整夜在外面胡混。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打麻将，听说女人输光了钱之后，就开始脱衣服，输一局脱一件，直到脱光为止，你想能有好事吗？过后男的再把赢的钱还给女的。尤其是老李家那个老寡妇，整天和你们家那位一块混，有时候他就直接住在她家。”
　　 除夕那天，他终于回家了。因为过年这天没人和他打麻将。她顾不上过年这天不能吵架的忌讳，直接问他和李寡妇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你管得着吗？”他蛮不讲理地说道。
　　 “我是你老婆，难道我还不如一个老寡妇吗？”
　　 “你当然比不上李寡妇。和你在一块，你和死猪一样，哪比得上李寡妇那样性感！”
　　 “我再怎么样也是你老婆，李寡妇算什么人！”
　　 “李寡妇算是我的情人！现在男人都是外面彩旗飘飘，除了李寡妇，我还有其他好几个情人，你又能怎么样？”
　　 “如果我在外面找情人你愿意吗？”她把愧疚压下，硬着胆子回了一句。
　　 “谁知道你在外面有没有情人，你想找随便找！”
　　 别人家都在祥祥和和地过新年，他们家却吵翻了天，孩子哭大人喊，比电视里的春晚还热闹。最后他气不过，动手打了她，这是结婚后他第一次对她动手。打完她之后，他又扭头走了，连除夕夜晚不能外出的禁忌也不顾了。
　　
　　 五
　　 大年初一，她跑回了娘家。
　　 按惯例，女儿和女婿应该正月初二去岳父岳母家拜年。她是家里的大姐，下面还有妹妹和弟弟。看到大姐衣冠不整、满脸泪痕进家，她不说大家也能猜到什么。妹妹和妹夫要等明天才来拜年，家里只有父母、弟弟、弟媳和小侄子。
　　 “姐，我姐夫是不是欺负你了？这个无赖游，我找几个人去打他一顿，打断他的狗腿，看他以后还敢欺负你！”弟弟忿忿地说道。
　　 看着家里祥和的氛围，她不想给家人添堵，更不想让年迈的父母担心，只能苦笑着说：“没什么事，你姐夫他明天来。我先来给爸妈拜个年，礼物明天他带来。”
　　 父母和弟弟知道她没说实话，也不好细问什么。中午她在娘家吃了饭，临走给了小侄子一千块钱压岁钱。大家把她送到村口。
　　 来到村外，现在去哪里呢？除了惦记儿子，她真不想再回那个家。现在大家都在欢欢喜喜过大年，能找谁去诉说？她回忆起打工的日子，如果工地没停工，她真想立刻赶回工地。想到工地，老班长出现在脑海中。她没有他的电话和微信，却有他的家乡住址。心一横，她打车去了高铁站，买了一张车票就去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