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我把母亲丟了(散文)
我把母亲丟了。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母亲七十三岁那年,我把她接到了县城近郊的一个村庄。那时,父亲病故两年,母亲孤身一人又体弱多病,我不放心,便经亲朋好友多次劝说,勉勉强强,连哄带骗把她带出了故乡。
记得搬家那天,院子里挤满了人。点点姆姆扯扯母亲的衣襟下摆,说,你婶子,谁有你老运好,培养了这么孝顺的儿子,麻利跟上去享福吧;只是别忘了咱老姊妹,有顺路的车就回来看看,都是半截入土的人啦,见一面,少一面……说着说着半院子的人都抹开了眼泪。母亲,似乎在硬撑着,不让眼泪滚出眼眶。她嘱咐点点姆姆夏季也不要脱掉衬裤子,防止关节炎犯了;嘱咐垣上婶子要心宽,不要跟儿媳妇置气,两腿一蹬钱财全是人家的;吩咐本家远房侄儿丑和,快说媳妇成个家,没女人哪能掌住财……
临走,母亲要我带上锨、锄、耙子三样农具和一个老式雕花柜子。
现在回忆起来,母亲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她就把自己留在了故乡的旧时光里了。我想带她步入新的环境和生活。但她始终没有。而且,令人揪心的是,从这一刻起,她的精神世界就走向了垮塌。
搬家不久,我开始着手请木匠给我家制作一套新式组合柜,那是当时的时尚。制作的过程中,我要把从故乡带来的雕花柜子毁掉,用拆下的木板做组合柜的后背。但母亲死活不答应。后来我才搞清楚,雕花柜子是母亲十七岁出嫁时唯一的陪嫁——当时,见母亲反对拆雕花柜子,我就一脸的不高兴,我说:一屋子的新式家具,配上你的一个老古懂,外人看了不笑话吗?儿子添新家具置光景,你不喜欢吗?现在想来,我这后一句话刺痛了母亲,当时她听了先是一愣,身体似乎受了一击,还往后仰了一下。见状,我想到一个折衷法子,把雕花柜子雕花的前脸做了后面,后面开了两扇门,再用油漆漆成与组合柜同样的颜色。然而,母亲虽然口头答应了,但,有几次我无意间在窗外窥见她手抚摸着雕花柜子落泪。
那样农具也有碍观瞻,我要扔掉,母亲又是一愣,半天才说,那是你爸使唤了一辈子的家具,要碍你的事,你连我也扔了……边说边走回她的里屋,对着我父亲的遗像啜泣着说,你这没良心的死鬼,光顾自个儿清净,早早躲到阴司里去了,留下我着不死的,扎人家的眼,碍人家的事……呜呜……呜呜呜……
三年后,我又“农村包围城市”搬到了县城法院巷的商品楼上。
本来我的用意是,我与妻子上班后,家里剩下母亲孤身一人,冬天烧锅炉弄得她每天一脸一身的煤尘,像个叫花子,为此就卖掉郊区的小院搬到了县城。
想不到,这个举措又把母亲往更深的深渊推了一把。
母亲夜夜做恶梦,老是梦见被悬在半空中,脚不落地,飘呀飘,飘过她小时候拾皂角的枯心皂角树,飘过她娘家掩映在一片枣树的老母坟,飘过她与丈夫耕种供儿子上学的花生地……白天,恍恍惚惚,把白天与黑夜混在了一起。
她成了邻居和我家的“害虫”。
我们上班走了,她正在接水,水管突然停水了。她不理会关水龙头,就干其它事去了。干上一半,瞌睡劲儿来,她便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儿。等水泡上了她的鞋,她才猛然惊醒。这时,我家的水已流出门缝流到了邻居家,又顺着楼梯像瀑布似的哗哗地一层一层地往下流。邻居们回来了,顺着水源找到我家,一边关水龙头,一边像叮嘱小孩似的叮嘱母亲以后别忘了关龙头。那个时段,水厂升级改造,时不时的就停水。母亲忘记关龙头也成了家常便饭。三四次过后,邻居们不耐烦了,推开我家的房门劈头就训我老娘一顿。老娘自知有错,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低头不语。可是,等邻居们把地上的水收拾干净了,她的倔犟劲又上来了,一家一家敲开邻居的门,责问道:我问你一句,我是故意的吗?咹?邻居们面对白发苍苍、走路颤巍巍的老人,真是苦笑不得!
孙子上学刚走不久,她从懵懂中醒了,认为时间不早了,一边嘟囔,这娃被老师扣住了?咋这么晚了还不回来?一边便蹒跚着下楼去寻孙子。往往是,孙子回来了,她忘了回家的路,半下午了才被好心人送回来。一次,天下着瓢泼大雨,我正好提前回家拿东西,看见她在半尺深的雨中中像坦克车一样,哗哗地往前走,走不了几步就滑倒了,挣扎起来又继续往前走。我跑过去,扶住她,忙问她去干嘛。老娘说,孙子这么晚了不见回来,她去找哩。其实,孙子早回家了。
再后来,老娘就半夜半夜地痴痴坐在床上发呆。常常跟死去多年的父亲或她那些亲人说话,有时笑,有时哭,有时还朝自己脸上扇一巴掌,不知嘟囔什么……
我与妻子推测,这样下去,母亲怕要出什么意外。我们决定重回老家,让母亲回到她生于玆长于玆的故土。
正巧,我有一个叫广玉的晚辈亲戚想在我故乡的二级路旁开个陶瓷批发部,叫我出点资金。我一听,提出一个条件,给我留出一间屋子,我要安置母亲在那里住。他答应了。还说,是我的母亲,也是他的奶奶!他会照顾好的!
然而,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母亲竟忘记了故乡的存在。我把她领到我们的旧房子里,她说,这是谁家的房子这么烂败了,也不拾掇拾掇。我把她领到与她共同劳动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姊妹们家里,她不认得她们了,称呼与真人一点也对不上。
她只认得一个人,那就是她唯一的儿子——我。她眼巴巴地瞄着我,我一迈腿,她就惊恐地嚷,你去哪里?你不要我了?夜里,我陪她睡在她床边的沙发上,灯要开着,一关灯她看不见我了就哭喊,没良心的儿子,不要我了。呜呜……我能听见她惊悚地瑟瑟发抖。
那是个冬季,炉子里生着火。我出去解手回来,她已把炉子里的炭火捅灭了。她脸上,衣襟上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夜里,她不住地嚷嚷冷。我除了把炉子生旺,又给她加盖了一层厚被子。她说,被子不顶事。我问,哪什么才顶用?她无神的目光从遥远的地方抽回到房间里,说,把我的寿衣盖上才有用。无奈,我只得把她的红红绿绿的寿衣给她盖上。
后来,我终于晓得,一个人是知道自己的大限的。
加盖寿衣后的第二天夜里,母亲归天了。
伫立在母亲的坟前,我想,是我把母亲的一段日子掐灭了,是我把母亲弄丢了,丟在了她自己遥远的时光里,丟在了那些曾与她朝夕相处早已升入天国的人群中……当初,假若母亲不离开故土,不跟上儿子去享所谓的清福,她的生活不会出现断档,也许,她会活得更快乐,更长久!是我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把母亲送上了不归之路……
过两年,我要重新给父母制作一通高高的墓碑,在落款处刻上:不孝男董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