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80岁的作品(散文)
一
自从我的老乡,也是忘年交宗范先生说出“作品”这个字眼,我就觉得他一下子改变了老者的形象。
平时,我们在社区的茶舍里,饮茶聊天。他对于我,就是一位长者,就像我的老家那么亲切,亲切得却不知怎么表达,很多时候都是微笑着,老家的样子也是如此,我每经过,都觉得老家在微笑。
突然,有一天,他扯住我的一角,拉我到另一间屋子,要和我说很诡秘的话。我以为到了80岁,希望我给他一点祝福,我的祝福或者是一两首祝寿的诗,或者是写一个人生赋,总之,希望在一个重要的年龄节点上,隆重一些。我乐此不疲,很多老者都希望得到我的粗文陋字。
宗范先生说,80岁了,人生过大半,我想留下作品。“作品”?我惊讶,但惊讶里带着的不是鄙视,而是一种尊重。
你知道的,老家老村老街,包括我们慕家住的“西北地”也都在拆迁,搬到村西大楼的已经差不多80%了。
这有什么!我早听说,也在大楼周边看过几遍,是值得高兴的事。赶上好时代,从草窝飞向金窝银窝,当然我们都在市里住,与此关系不大,只有羡慕的份。
一代人要留下一代人的东西。宗范的话,好像为自己的“作品”在寻找贴切合理的理由,我对他的“作品”始终在期待。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们村是稳定的,其后就每年不一样,老屋在残喘……
宗范说的好像不是老屋,好像是他,人生八十,是残喘的日子了,他不是悲观的人,不会动不动就感叹抒怀。
给这些老屋旧貌留下一个影像,是我们给老村的一个交待。无人机已经成为旧影像的记录者,莫非要制作一部“旧影”?我对摄影只是喜欢,很不专业。宗范先生怕我误解,说,他想绘制一幅“南桥村居图”,说加上“新世纪”三个字,是不是很有意义。
我是个喜欢鼓励人的人,跟着就撺掇起来。那好啊,张择端绘过开封城的“清明上河图”,“南桥村居图”,和他的就成了“姊妹图”,真好!这样的联系,在我们的乡愁里,不会让人不屑和指责。
我打算这一年就干这一件事。80岁的人生,还专注一件事,这让我很刮目了。况且,宗范先生并非画家出身,也无绘画基础,制图,无异于接受挑战。我们做事,往往目的性特别强烈,绘图有何用?我不便问,但我知道他80岁的“作品”就是村居图。
多么优雅!我突然觉得,这个计划,已经远超了“作品”的范畴了。突然想起民国时期顾维钧的夫人严幼韵在100岁时,要纪念这个时光看点,还特别搜出那双在鞋柜深处的高跟鞋穿了旗袍去买菜。这是严幼韵给自己创作的崭新“作品”。在日子贫穷时,林徽因说“把这派克笔清炖了吧”,他要给自己失去的青春一个祭奠,创作一个“祭青”的“作品”。一个优雅的人,总是喜欢用优雅的事来打发时光,填充时光的空洞。我觉得,两位女性,她们是以浪漫来创作作品,而我的老乡却是以乡愁来为80岁做记忆,可以类比。人生的境界,因作品而打开格局,我对宗范先生的“年创规划”表示绝对的支持。学者吴晓波说,要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我找到了给这句话做注脚的例子了。浪费一个80岁的时间,丰富了一生的时光。
二
宗范先生要交给我任务,当然是要我“合著”。我不能推辞,也不能谦让,因为我也应该把一份浓厚的乡愁添加在其中。这一年我动了大手术,抱病居家。乡愁是一剂药,我不能放弃这味治愈我的药。
我要为村居图做描述,配上诗词。宗范先生也会鼓励我。说这叫“珠联璧合”,我不分这个词的谦敬,感觉那么合适。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有文学的故乡吗?他知道这几年我一直在和文学做着坚持,坚持,不一定就找到了故乡。他的话让我为之一振,我应该首先去寻找我的文学故乡,不是为一幅村居图写诗填词,而是把曾经的故乡放进我的文学梦境,注满温度,染上丰沛的乡愁。我是带着令我兴奋的使命,真正地去寻找我的文学故乡。是的,无论何处,心的向往,一定是故乡,但不一定心醉故乡。我懂得了,必须在村居图上醉一回。那一夜,我很兴奋,觉得这一年好漫长,希望第二天村居图就出现在我的微信中。宗范又补充了一句很令人揪心刮肠的话,他说,尽管你我的老屋都变卖了,但我们的乡愁没有卖掉。他的话一下子诠释了老屋和乡愁的关系,那么深刻,又那么温情。是啊,就像我的老乡马未都回老家荣成宁津,找不到老屋,坐在邻居的屋舍,一样有汹涌澎湃的乡愁涌来。
笔是乡愁的刀,割开了五六十年的记忆。每一月,宗范先生就绘制一幅局部村居图,就像慢腾腾地翻阅着一本连环画。奇怪得很,我居然在这样漫长的日子里,对每一幅的图名,了熟于心。拉长的记忆往往会断线,但关注了乡愁和热爱,再长的后面都会无缝连接。
“村东井”,那一片,是我担水不知往返几万遭的地方,周围百户,绕井过活,出来的人总说,我们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人。“东北街”,那一方,那是我老家的地盘,近北山,一条东溪相连,带着斜坡的老街,错落着茅舍和海草房,不仅仅是表现屋舍街道的逼真,更有一种触目生情的画风。连那盘石碾还是蹲守在我家老屋的东侧。“大戏台”,这是村子文化中心,我努力寻找那些年的记忆,拆了祥爷园墙,将石头搬到戏台下的空地占着看戏看电影的位置。“鸭子沟”,那条穿村而过的浅水石底沟,尽管没有江南水乡的滋润,一个名字就让我觉得那里水潺潺,声淙淙,沿沟散居的民宅,每一户,我差不多叫得出户主的名字,因为上小学时,下课就在那条沟里奔跑,听得见屋舍传来的吆鸡喝狗的声音。
“西北地”,这是宗范先生家族的聚居地,十几户,守着一个大大的晒场,我曾经羡慕得很,我称“慕家晒场”。恢复高考,村子的第一个大学生就是从西北地的慕家走出的,我也是受慕家才俊的影响才萌生考学的想法。所以说,这里也是点燃我梦想的地方。
“大山后”,大山叫“钓鱼台”,后面有十几户散居人家。一条挂在山间的路,曾有一个每天往返不知多少次的人,那时,他是村中治保主任的角色,我问宗范先生,为什么不在山路上画上这个人物。他说,这是“村居图”。是啊,如果画上就成了“在路上”。
八个板块,连起来,构成了老家的完整图像,想寻找哪家人,看图指指点点,一下子就唤出来了,那家人的往事都从屋舍里窜出,记忆真的怪,一旦拉出一个头,后面就跟着故事,就像魔术一样神奇。
宗范先生说,自己等于是把村子每户人家都做了记忆的往来账,呼之欲出,没有一个人的名字是陌生的。我听了很黯然,我能够呼得出名字的寥寥无几,如果从老屋走出人,必然问我“客从何处来”,如今,我走近了村人,动不动就点开微信里的图,和图中的屋舍说说话,半数的人,都走进了我的记忆,或者说被我复活,复活了曾经的故事,复活了我的乡愁。
宗范先生是很文艺型的老者,曾有过诗意的表达:自己要把自己的那扇窗打开,乡愁才会飘进来,这是养生的最好气息。
每一幅村居图,凝聚着宗范先生的心血,飘着乡愁的味儿,将温暖的记忆,绘进每一间民舍,这是怎样一种情怀!素描的手法,间或写意的笔墨,皴染的功夫,轻点淡墨,却深藏乡愁。那些绘图的名称,绝不以华丽坏淳朴,仿佛就是一首首的民歌,吟唱着曾经的韵律,每一座屋舍都是村子的一个音符,或沉重,或轻盈,随心舒展,铺设出一道信天游的格调。
一幅绘画作品,尤其是表现真实的街景村貌,往往韵味不足,但我读宗范先生绘画,却从中发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时光远遁,突然被这些画面收住。故乡,我总觉得随着年龄而渐渐远遁,若无这些绘图,故乡还真的会一直模糊着。
三
宗范先生的作品,让我有了沉浸其中的可能。那些日子,读图吟句,填词怀旧,也让我多了一份乡村带给我的柔情。
牵回少年时光,单相思,可能很残酷,有村居给我的情思以版面,我用“少年游”咏之——
方方正正似盘棋,锦绣老城池。
山围翠泣,街衢几重,闻处处鸡啼。
如今高楼生荒地,世道有谁知?
我家何处,北山茅舍,旧貌梦中栖。
(作于2022年10月10日)
逼仄的胡同,碎石路面,每一处拐角,都藏着一个少年的脸蛋,一个迷藏的游戏。如今的高楼,让我羡慕,却也让我为新生代不能回到我们的时光里感到一些惶惑。
那时,我甚至跟母亲说,谁家的鸡鸣我都分辨得出,母亲斥我心思不用在正经处,我吐着舌头,做个鬼脸。一个人,必须有时光的旧声入耳,一个人的梦一定要有一个栖所,这才是少年的意义。
学堂,是我们村人最温暖的称呼,尽管样子与今天的学校无法比拟,但那座透着温情的校舍依然在,而且被宗范先生以单独的版面呈现,让我有了想抱住的冲动,他说他也在这个学堂读过书。我们找到了共同的情感安放地。
我填词“清平乐”以记——
学堂灯朗。月探窗难当。
曾响童音声声亮。挑落银辉空旷。
诗礼深藏书堂。难忘捐赠老王。
风雨难摧房草,志学休要轻狂。
(作于2022年11月12日)
那时,我们没有晚自习,但恋着学堂,月上柳梢头,也不想离开,所以,我觉得是我们这些孩子挑落了银辉一抹。宗范先生记得,村庄王姓人家捐赠的这处学堂,更有了扎根怀人的暖意。一个人通过读书而成器,除了自身的苦读努力,还有多少乡亲襄助,怎能轻易遗忘。
填词之后,我几次站在学堂前,很想站到日暮傍晚,再看那轮多情的月,却又怕不胜离情。在心中,将那轮月抱了又抱,不能抱走,我要留给如今的孩子们,幼儿园书声童音,会接着那轮月,轻轻歌吟,款款抚摸……
画成,词毕,心中的痒却日益加重。直到宗范先生将画作和填词合在一起装裱出来,我们才有了封卷搁笔的轻松。同样那些乡愁浓厚的茶友也轮番观赏,表达羡慕的意思。每一村落面貌不同,每一条街道,曲直各异,每一座老屋,装着的是不一样的农人生活,怎么看得那么投入?我懂得了。他们是在把自己的乡愁带入进去,总能从中寻找到一样的东西,共鸣的情感,才是我们赏读作品的灵魂。
80岁了,游子不再孤游于世,就像落叶总要归根,拿什么给生养自己的故乡呢?宗范先生和我一样,为了事业的人,没有什么积蓄,但有一颗敬仰故乡的心。村中,依然有一处村部守在旧房子里,这处房屋是当年做过荣成县县长的刘洪本先生所捐,老屋斑驳,天井式的院落,藏纳着久远的风光。将这八幅村居图装裱一新,宗范先生择了吉日送达。
他像完稿一部巨著一样,从村部走出的时候,好像卸下了一身的轻松。他说,一份“心债”,他强调,不是“情债”,情相依,从未断过情的弦,就是心空落落的,感觉对不起故乡,今天才释然了一些。
纸质的作品,交给付梓,往往是一种个人文学、学术成就的标志,而八幅村居图,悬于壁上,其意义不亚于付梓。
80岁,歌大寿,颐养天年,多是把人物圈定在寿命上。宗范先生能够以精彩的“作品”来给自己的80岁送上厚礼,古今不多见,令我钦佩之至。
无以表达,就以古诗句赠与宗范先生吧——
白发高山雪,新诗清水莲。(宋诗人范祖禹《和蜀公八十岁自咏》)
作于2024年3月26日,2024年4月6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