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伏天，不只是河南信阳平桥热，全球都快热毁了，北极冰川加速融化，欧洲山火频发，汽车热到爆炸。中国也刷新了高温记录，甘肃、宁夏、山东、江苏、安徽、河南等，都在发天干。几十亩地的玉米颗粒无收，断流的河床，死鱼睁着眼睛晒成干，湖底淤泥炸开深不见底的裂缝。有的湖堤太矮，有的河床年久失修，很难储存住水。为啥不抓紧时机清理淤泥，加固河坝，筑高湖堤？这些干旱的景象，又令我想起乡土的那个日子——
　　
　　 一
　　 七十年代，逢着天旱，只要池塘水干见底，我们湾儿的队长就会号召乡亲们抓紧时机清理塘泥，加固塘埂，不分四季，不分昼夜。我们湾儿的池塘深度都保持在四五米左右，这样才能储存更多雨水。来年，即便逢着干旱，依靠大堰和池塘储存的水也能保住收成，这是毛泽东时代良好风气。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有少数庄稼人盖房子买不起砖头，就在稻田犁坯。犁过坯的稻田少泥，庄稼很难生长。于是，庄稼人趁着塘干，就会往犁过坯的稻田挑塘泥。塘泥肥沃，益于水稻生长。它有一点不好，逢着下大雨，田壑子敞开，塘泥会随流水奔跑，令人疼惜！
　　 我有篇散文《雪地》，记录队长在雪天领着我们打赤脚板子在高湾修渠坝。头一回，我不晓得队长说粗话用的是谐音字，更不懂大人们嘻嘻哈哈说些粗话是死鬼作乐的喜剧精神，可以用来抵御严寒，稀释生活中的愁苦，误以为他们还在嫌我年纪小，是女的。因此，长印用膀子把我扛到渠坝下，爬上来抡起扁担照他头夯……
　　 就从那年冬天，队长再也没带我们挑塘泥，修南畈的坝埂了，他带我们去修高湾儿水库的渠坝，一直修到高大塘，估约莫全程有好几里地。那条坝埂起头要经过尤小湾儿、徐曹坊、和南湾的田地。徐曹坊后院紧靠大陆那段长长的壕沟足有两三米深，也得维修。我爬下深沟，很难爬上来。
　　 肖王街上有电，徐曹坊最东头姓吴人家开的打米房有电，和高湾儿水库有电的年头，肖王乡和黄大队掌握权力的人心已经变坏。
　　 黄堂学校的老师经常借着家访去学生家喝酒，有个老师喝成胃出血，他还喝，一直喝到死为止。有个乡长在老百姓家喝酒，他喝死在酒桌上了。乡长家人还要求老百姓出钱埋他，过份吧？那年头，老百姓都不敢得罪当官的。
　　 乡间偷鸡摸狗的赖货也多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把院墙加高。夜黑，睡觉前还得先瞧瞧狗在家不，然后才把大门杠上。
　　
　　 二
　　 河南信阳肖王黄堂最怕夏季发天干，湾儿的人为了抢水救庄稼，有人噘，也有人打。即便同胞兄弟分了家，为了抢水还打得头破血流。抢水引发手足相残，很可能跟信阳经历过一九四二大饥荒，和一九五九年饿死人有关联。老一辈的庄稼人经常讲一九五九年饿死人，人吃人的故事。他们都晓得庄稼旱死没收成，日子难过的后果。
　　 池塘干出龟裂，分蘖的秧苗也干得枯黄，鸡、鸭、鹅躲在背阴处喘气。大人们锁紧眉头，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井明塘没水，井里水也少，不够湾儿的人吃。有力气的年轻男人跑肖王街上挑水，来回十多里地。没力气的人家，半更三夜蹲在井口旁排队，在井底里刮半桶泥巴浆子。
　　 我大道：“泥巴浆子挑回家，先着点儿明矾澄清，然后再饮用，不碍事。”湾儿里人相信我大说的话，因为他是黄堂学校物理老师。事实跟我大说的一模一样，着了明矾的泥巴浆子，变可清亮。我感到奇怪，明矾是炸油馃子用的，它咋还能把泥巴浆子水澄清呢？不敢问我大，他好打人。
　　
　　 三
　　 正晌午头，太阳炙烤着豫南大地。
　　 我望着田畈没人，便和小婷、玉霞，结伴去徐曹坊最东头那口土井挑水。我们没鞋穿，黄土大路被太阳烤得烫脚，只好踮着脚尖走。
　　 走到了，我们才瞧着个老婆婆把井水舀着往秧田和藕塘一对一下泼洒，她瞧着我们，站起来伸开双臂阻拦，道：“你们是哪湾儿的？这井是我儿淘的，浸水还不够自家用。你们不能着桶挑，一人窊一瓢喝还可以。”她当真蹲下窊一大葫芦瓢水递给我。
　　 我们三个喝了两大葫芦瓢水，挑着桶迟迟不肯离开。老婆婆守着井，时不时地扭头朝我们瞅一眼，她也不离开。火热的太阳把我们烤得汗直淌，不得不挑着空桶往回走。
　　 婷儿走着走着，猛地停下来，瞪着大眼睛，道：“快晒死了，咱们白跑一趟。那个鬼老马子心眼儿真黑，把水窊着往藕塘泼，往秧田泼，也不叫咱们挑。她守住白儿，守不住黑儿。今晚黑，咱们都别睡瞌睡……”
　　 夜深人静时，我和小婷，玉霞，挑着水桶，拿着大葫芦瓢，踩着月光去徐曹坊土井偷水。由于土井水少，离家又远，我们也只能挑半桶水。
　　
　　 四
　　 早晨，队长把挂在成林家门口那棵大楝树上的钟猛敲一阵，然后由湾儿东头一边朝湾儿西头走，一边吆喝道：“老少爷们都赶紧去黄其荣大门口开会哈，有重要的大事商议……”队长要求开会，永远都是有重要的大事，没人敢大意。大人小孩都端着饭碗纷纷朝黄其荣家门口跑，我也在其中。
　　 队长大声讲道：“我叫大家伙来开会，是想把前几天开会的事再重复一遍。要想救庄稼，说难也不难，需要每家每户按人头地亩兑钱，从高湾儿水库抽水，得按小时收费，还是那个数。咱们现在掏钱买水，逼退旱情还来得及，到秋的不愁大圈满小圈流，这就要看大家伙的心齐不齐？”
　　 湾儿里人饱受干旱已久，乡亲们脑子里只有简单而又强烈的生存需求，唯恐庄稼旱死绝收，他们都慌着举起手，表示愿意接受队长的建议。
　　 我大和黄乃国是黄堂学校的老师，平时很少说话，开会也不蹲一坨儿，他俩可能是嫌抽水钱太贵，不谋而合，都是最后慢腾腾地举起手。
　　 队长又道：“大家伙既然同意，就不要反悔。现在没钱，可以记账，盖私章，摁手印，到秋的可以拿粮食抵账。另外，每家每户还得派一个人瞧水。老天爷干旱，庄稼都缺水，不少人扛着铁锹在田畈转悠。田埂子都窄络络的，水一泡，干土垃酥了，很易容戳开。你们瞧水都要精心，千万不能让水跑了。谁瞧水不精心，水跑得罚拾块钱，不管你是侯爷还是马王爷都得罚款。大家伙来抓阄，不管抓到白儿瞧水，还是抓到黑儿瞧水，一锤子定音。”他朝黄其荣门口正当中丢两把小白纸团。
　　 参会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跑过去捻完白纸团，如队长说的一样，不情愿黑儿瞧水的人家抓了阄，也无话可说。我抓的是白儿瞧水，还好。
　　 将才散会，我大道：“三儿，你去瞧水，瞧着水到高大塘，尽快往咱田里放。我晌午有课，放学回来，去换你班……”
　　
　　 五
　　 队长带着白天瞧水的十多个人分路段，他叫顺禄守高大塘南头，乃宝守高大塘北头，这两个地坡是南湾儿田地跟我湾儿田地搭界最多的地坡，相比之下，南湾的地亩占多数。队长说我年纪小，瞧徐曹坊藕塘那个坝埂最好，没挡什，一眼望到头，跑水的可能性是零。他叫尿儿瞧徐曹坊后院的壕沟。再往西南，我不晓得队长安排谁在瞧。
　　 我瞧的那段是个坝埂，高大宽厚，它由西向东，笔直笔直，长满死柔软和的疙疤草，可惜都干蔫巴了。坝埂北边是秧田，南边是个大藕塘。藕塘有可多娇美的藕花，清香袭人。碧绿圆大的藕叶下，还有可多窈窕的藕花箭。藕塘水很清，也很浅，成群结队的青蛙在水边鼓噪，鱼虾嬉戏，我将要下手抓，它们就游进藕塘深处了。蜜蜂，蝴蝶，蜻蜓，翠鸟在藕塘周围飞来飞去，好热闹哇！
　　 由于高湾儿水库电力不正常，等到中午，才等来汩汩涌动的浊水，还夹杂着好些枯枝杂草。我高兴还来不及，慌忙把枯枝杂草捞上来晾晒在塘坡上，以免它阻碍流水，还可以把它晒干，背回家烧锅。
　　 将近晌午，尿儿站在徐曹坊后院大路上喊道：“小三，高大塘的水满了不？”我跑坝埂东头大声喊道：“乃宝爹，高大塘的水满了不？”乃宝停下砸田壑子的铁锹，直起身来，答道：“没得！没得！还没得！塘垆田壑子都敞开得，水快到秧田了！”还没等我给尿儿回话，他已回应道：“听到了！我听到了！”
　　 晌午，天热极了，浑浊的激流变清澈。我不是蹚水，就是把头和脸都埋进水里，心想：“高大塘的塘垆敞开着，不用瞧。只要高大塘有半塘水，水自然而然地灌进秧田。”
　　 乃宝爹走来，瞧着我搞的水鸭子样，他笑道：“小三，尽管玩，不用操心，水已经到咱们秧田里了。”
　　 我坐在坝埂上，望着蓝天下画一样的藕塘，翘着两条腿，时不时用脚后跟拍打着浸润旱土拯救生灵的渠水，乐哉乐哉！
　　
　　 六
　　 晌午，田畈传来黄堂放学的钟声，我站在坝埂上四处张望，成群结队的学生朝杨湾儿、北王湾儿、南湾儿、徐曹坊、黄大庄、高湾儿、大李湾儿、八个塘走去。太阳晒得我身上痱子发炸，和着饥饿很不好受，眼巴巴地朝家的方向望着，一直盼到各个湾儿的学生吃罢晌饭又纷纷返回黄堂学校，我大还没来换班。
　　 尿儿和乃宝爹都有家人来换班。我饿得蹲那儿用藕叶兜井水喝了，又难受的吐酸水。尿儿吃罢晌饭来，笑道：“小三，我瞧着你大吃罢晌饭又上学校去了，谁埆你谁是狗。你跑快回家吃晌饭，我替你瞧一会儿。”我求之不得，扛着铁锹往家狂奔。
　　 “锅台上有鸡屙的屎 ，还有两个用过的饭碗没洗，说明二姐和海放学回来做好饭，吃罢饭走了，我大没回来吃晌饭，他很有可能跟着那群老师去家访了。我就着齁咸的豆掰酱吃满满两大碗干饭，还喝一瓢凉水。吃饱喝足，我扛起铁锹朝西畈跑，多远就听着尿儿喊道：“小三，坝埂冲跨了！坝埂冲垮了！你扯捆稻草来砸这两个大壑子……”
　　 以为尿儿开玩笑埆人，我跑到了瞧着坝埂两边各冲垮一个大壑子，水正在往秧田和藕塘猛灌。我害怕，很焦急，瞅瞅附近没一点儿多余的泥土，不晓得该咋搞了？傻傻地站着看水跑。
　　 乃宝爹来瞧着水跑了，他跑回家扯捆稻草来，用我和尿儿在藕塘边挖的湿泥才把两个大壑子砸住。
　　 队长听说坝埂跑水了，他快步走来，检查一遍砸好的大壑子，冷笑道：“小三，太不像话了，把人家秧田藕塘都灌得直漫。你大呢？回家对他说，来交罚款……”
　　 我再也不敢离开坝埂，可害怕黄堂学校放学。
　　 夕阳向晚，田畈还是传来黄堂学校放学的钟声，成群结队的学生背着书包踏上归途。
　　 我大扛着铁锹走来，瞅瞅坝埂二面的秧田藕塘，和用稻草砸住的壑子，他咬牙切齿噘道：“不中用的鬼东西，老子一铁锹拍死你……”为躲我大抡过来的铁锹，还没跑几步，脚踩空跌倒秧田里了，吓的汗毛直竖，浑身起满鸡皮疙瘩，爬起来往回跑。跑到湾儿头上，我忍不住哭了。
　　 哦六奶在门口吃饭，她瞧着我，用筷子指着，道：“三儿，我问你，咋搞的泥巴蟹狗？你挨打亏呗？罚拾块钱，拾块钱呐！得卖一两大袋子白米，心疼人……”
　　 九奶端着碗走过来，道：“三儿，咋瞧的水？身上咋糊的都是泥？你大打死你不亏。队长给你安排瞧坝埂，咋能会冲垮跑水？八成儿是你在田畈野着玩，徐曹坊的人偷偷把坝埂挖开了……”
　　 我也不晓得坝埂究竟是冲垮的，还是他人故意挖开的。几十年来，我为这事百思不得其解。每逢夏季发天干的日子，就会想起我头一回出工瞧水的情景，因此，还笑哭过
　　
　　 七
　　 2018年，冬天的早晨，我感叹“天增岁月，人渐老，还有几桩故事没找到答案。”便打电话找尿儿的大妹要尿儿的电话，无人接听。收拾好行李，我由信阳平桥大道搭车到肖王，下了公共汽车，地走七八里路回黄堂探望徐曹坊那个坝埂。
　　 肖王到黄堂是平坦的柏油路，除了我、飞鸟、和路边的白杨，没见一个行人。田畈，光秃秃赤裸裸的，无比荒凉，要我怎不忆往昔？
　　 八十年代初期，肖王到黄堂还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大路，拉架子车的，骑二八大杠的，南来北往，行人不断。到了八十年代中期，肖王到黄堂的黄土大路转变成砂石路。砂石路，是肖王乡领导要求每家每户上交的碎砖、烂瓦、石头，沙子而铺成。拓宽路基，挖谁田的泥土，谁就会气得偷偷噘。
　　 那个年代，乡村信息封闭，大多数农民不晓得外出打工，庄稼是唯一的收入，他们特勤快，把老坟坡、塘埂、河坡都开荒了。田地无空闲，土垃窝儿里不是麦苗、豌豆苗，就是油菜苗、紫云英。那景象，让人即便处在严冬，也能望着春的生机。
　　 极速快走，到了黄堂地界，我轻轻地走近坝埂，它没了往昔的高大宽厚，变得瘦弱矮小。枯黄的锅巴草所剩无几，整个坝埂遍布野火燃烧的痕迹，我坚信它将会有更好的轮回。
　　 坝埂北边田里储存有水，一行行稻茬子还站在原地。坝埂南边藕塘没了藕花的香魂，藕叶枯黄，萎缩得单薄，多半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好像是为了生活饱受劳苦熬到油尽灯枯的老农。青蛙、鱼虾、蜜蜂、蝴蝶、蜻蜓、翠鸟也全无踪影。整个藕塘呈现着树倒猢狲散的境况，令人感到无限凄凉。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及时，一朝瓢泊难寻觅。”我默念林黛玉伤感的葬花吟时，忽然发现好些藕杆子还屹立在冰水里，它耿直、坚强、坚韧的模样让我敬佩。
　　 我在坝埂上来来回回地走着，那年乃宝爹用稻草和塘泥砸住的那两个大壑子，没能找着。凛冽的西北风和着雪籽儿朝脸上扑打，催我离开坝埂，回湾儿里找尿儿要答案。
　　
　　 八
　　 走进湾儿西头，就能瞧着被我大在九十年代卖出的老宅，大过道和牛屋已倒塌，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我深深地弯下腰，朝老宅鞠了一躬。转身走进尿儿家，我瞧着训词爷正在堂屋铺稻草，便道：“训词爷老糊涂了，咋能把稻草铺在这个位置呢？”训词爷瞅瞅我，红着眼睛，道：“哟！是三儿，咋这个时候回来了？我上辈子造了啥孽？不到十年，两个孙儿没了，尿儿也出车祸了，在信阳圣德医院开了颅，医生又说他不中了。尿儿是昨儿天落黑时在果店桥头上出的车祸，他在信阳圣德医院开颅的钱都是兄弟妹妹出的。肇事司机跑了……”他悲伤难抑，老泪纵横。我又怎能说明来意。
　　 天色将晚，风雪交加。
　　 训词爷接个电话，说护送尿儿回家的车快到了……我心情沉重，两顿没吃饭，头又晕又疼，便起身辞别训词爷，去找吃饭住宿的地坡时，才发现自己成为过客。
　　 抓紧时间维修水库，江河，清淤筑坝，以免洪涝，还能多储存水，干旱之年不用愁。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祈愿年年岁岁风调雨顺，永无干旱，让我遗忘那段由干旱引发的乡间往事。
　　 时也，命也，也许老天爷发天干，特意在那坝埂上为我设定一场灾难，是今生必须经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艰辛，这样才有资本对读者叙说乡土的日子，我成长的足迹！
　　
　　 河南信阳平桥黄国燕字于2022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