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病房。窗外，昏黄的灯光映衬着黑沉沉的天空。夜深了，外面很寂静，但病房里却偶有阵阵或轻或重的鼾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我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没有一丝困意，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只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无法入眠。起床，轻轻拉开薄薄的窗帘，漫无目的地望着。奥体中心，那变幻的彩灯已经按时停止，只剩下高高的路灯洒下的光亮，室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临床七十二岁的老妇人早已呼噜声声，陪床的老先生也不住地开着小火车。明天就要做手术了，老夫妻俩似乎都不紧张。
　　 手机显示刚好十二点。长夜漫漫何蹉跎，等待天明实在难。我怀着侥幸心理，悄悄走到护士站。一身白衣，伏案而卧。我不忍心打扰，正准备离开，疲惫的身影慢慢立直，口罩下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轻声细语地问我有什么事。当得知我想要安眠药时，她不动声色地让我回病床上等着，过一会儿药房送过来，她就会给我送去。我信以为真，安然回到床上，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
　　 上午九点左右，手术室来接人。老先生紧紧攥着老夫人的双手，双目相对，都脸色绯红，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她女儿悄悄告诉过我，老夫人病情严重，不是她们说的那样。独生女压力山大，偷偷摸着眼泪跟我倾诉，还嘱咐我千万要保密，老两口都不知道。为了缓和气氛，我在地上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自言自语道:“我叫不紧张！我叫不紧张！”
　　 护士笑着说:“真正紧张的人，这个时候应该躺到床上一动也不动。你这活蹦乱跳的样子，纯粹就是假紧张。来吧，赶紧上车，我推着你出去溜达溜达。”
　　 我瞄了一眼老两口，老先生才松开手，扶着老夫人上手术车。
　　 我像幼儿园里听话的小朋友一样，乖乖躺好，闭着眼睛，任由手术车轱辘的声音敲击着心脏，那调子像是恐怖片的前奏。
　　 车停，声止。我缓慢地睁开眼睛，这是一间宽敞的大厅，相当于六个病房。洁白的屋顶和墙壁如常，一面墙上贴着红色的大字:手术候诊区。我两边都有病号，他们都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害怕而不敢面对。这样的大场景，难得来一次，我一定要看个究竟。想到这里，我一个收腹动作，翘起上半身，发现两排病床有序摆放着，忽然感觉这场景有点眼熟。哦，我想起来了，生猪加工厂。一匹匹猪肉挂在滑道上，被一个人推着进入出厂区，装上货车送往销售店。我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两边的病号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看着我。值班护士发现端倪，高声喊着:“躺好了，别动，容易摔着。”说着，她已经来到我身边。端庄的工作帽藏起她的秀发，那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流露着温和。这美女肯定漂亮若天仙，太养眼了。或许是年龄大了吧，我特别喜欢美女，看见美女眼珠子就跟着人家跑了。或许，她以为我有异常，不住地安慰我，温柔如水的声音就像哄孩子。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掉进了被宠溺的漩涡里，心底的小溪水荡漾着美滋滋的涟漪。
　　 突然，她推着我走向里边一间。我惊恐万状地嚎:“要去做手术嘛，我还没有打麻药呢！”
　　 “你太逗了，这就是去打麻药。”护士笑着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做手术还这么有精神。”
　　 “我神经亢奋，但不是神经病。”
　　 “你是个有趣的人。”
　　 “我这是被吓出来的，实在不想现这个年龄就gameover。”
　　 “你放心，你是这个科室情况最好的病号，所以主任先给你安排，也就是睡一觉儿的事儿。”
　　 说话间，一盏大大的无影灯出现在面前，我的眼睛不由得闭上，心想:这回可是玩真格得了，还能不能睁眼看世界，全靠运气了。耳边传来核对信息的声音，我认真地一一作答。“放心，一切睡一觉就好了。来，开始呼吸。”话音未落，一个面罩扣在脸上，两三秒的憋闷……
　　 忽然，我觉得嘴里有东西要吐出来，想动弹一下，浑身却死气沉沉，像没有充气的城堡一样，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了。护士见状，立即用吸痰器在我嘴角抹了一下，我才略微喘点儿气儿。“我这个醒了，送走了啊。”护士朝着办公室的方向喊了一声，推着我往外走。
　　 “这是要去阎王爷那儿报道吗？”迷迷糊糊的我，嘴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阎王爷不要你。”护士一下笑了。
　　 门吱扭一声开了，老公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视线里。“嗨，老头子，阎王爷不敢收我，你失望了吧。”我咧着嘴费力地说。
　　 “滚！别说废话！我在手术室外边等了六个多小时了，快急死了。”他一边说，一边抹着眼睛，还抽噎了一下。
　　 “嗨，哭啥？我不是还活着？你这是没得到我的财产，难受了？”
　　 护士一边说手术情况，一边嘱咐手术后照顾要求。他认真听着，按照要求左右忙碌着，似乎没听到我的调侃。他的神情逐渐放松了，一边朝护士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微笑着抚摸着我的额头。
　　 我的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听见他们谈话内容，心里很明白，但是一个字也记不住，大脑似乎不存储。我的嘴唇干裂，咽喉着火，想喝水，但是医生不允许。他只能一点一点地给我擦拭嘴唇，紧张的额头上布满汗珠。
　　 时间的沙漏，不紧不慢地流着。他总是不慌不忙地擦着，直到天亮才在我的催促下，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轻微的呼吸声瞬间而起，他太累了，也该歇歇了。
　　 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由着性子落下。几分钟的功夫，他的眼睛忽地睁开，看了看输液管，又奄奄闭上。用不了几分钟，他又睁开眼睛，周而复始。我让他安心睡，我可以看着。说完，他闭上眼睛，我的眼睛也管不了眼皮，自动关机式闭上了眼睛。恍惚间，他已经喊护士换药了。他看着护士换完药，才安心睡觉。他趴在病床沿上，脖颈上方的几缕白发浸透了我的回忆。此时此刻，我才深刻体会到夫妻相扶相携、相濡以沫的意义。曾几何时，我们还很年轻，从来没有想过也会白发丛生。不知不觉中，我们都老了，再也不敢拔掉渐多的白发，只能随着时光改变心境。
　　 “你家这口子真是个好护理！”临床老先生竖着大拇指轻声说。
　　 “就是呢，你家大哥真好，羡慕啊！”他女儿也笑着。
　　 相对于临床来说，他的确是个超级特护。临床父女二人加上雇佣的护工，三人照顾老妇人，只是就数量对比而言。七十三岁的老头子照顾七十二岁的老太太已经不容易，何况医院这样的地方，吃不好，睡不好。四十多岁的女儿跑前跑后，还要值夜，身心俱疲。护工只是起到了一定的辅助作用，关键还是自家人。
　　 出院的日子，他收拾好行李，送到车上，又回来接我。紧紧攥着我的手，陪着我像蜗牛一样移动。每一步都小心谨慎，生怕触动我的伤口。有人说租个轮椅，他说路上坐车时间长，先慢慢活动活动，对康复有好处，不着急，慢慢来。出楼门时，他特意给我戴上帽子，背着风的方向，挡在我身前，倒着走。
　　 那天，是2024年春节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天阴沉沉的，小北风剪刀一样冷。他温热的手掌，像火炉一样，汩汩的热量通过手心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全身。那份温暖，足以驱散病魔带来的恐惧与不安。那份温暖，是爱情，也是亲情。人生这趟永不回头的列车，有风雨也有彩虹，来此一趟，一切值得。人的一生，活的是心情，过的是心态。我们一定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维护好那颗与生俱来的纯洁的心灵，乐观做事，善良做人，时刻向阳，让心中的那束希望之光，始终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