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时，除了年节，我还记得每年古历十月一日，是牛的节日，也叫“牛老粑”节。因这一天，老家人们都会按照自古以来的传统习俗，打糍粑戴在牛角上，还要拿糍粑喂牛，感谢牛长年累月辛苦耕耘，让庄稼获得丰收。
　　 我刚满六岁那年，接过二哥的班，当起了放牛娃。那年古历十月一日的头天晚上，我看见妈妈浸泡了一大盆刚刚舂好的新糯米，知道明天有糍粑吃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晚上睡觉时还做了一个好梦，梦见父亲和母亲用石对窝打了好多糍粑。我一边吃着香香的糍粑，一边大声叫着：吃糍粑了，糍粑好香啊。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对我说，你这孩子，真是个馋猫，昨晚梦里不停地说吃糍粑的梦话。赶快起床去看牛，回来就有糍粑吃了。我听妈妈这样一说，就赶忙起床，上坡放牛去了。在坡上，心里一直想着早点收牛，好回家吃糍粑。唉，终于熬到了收牛的时间，当我骑在牛背上，来到牛圈门口时，看见父亲双手端着一个小竹箩，竹箩里放着好几团糍粑，站在那里。一开始，我心想，“百姓爱幺儿” 这话真不假，你看父亲为让我早点吃上糍粑，在等着我呢。
　　 没想到还没等我从牛背上下来，父亲就给牛的两只犄角各戴一团糍粑，随后用早就准备好的菜叶，把竹箩里的糍粑一个一个包在菜叶里，喂给牛吃。我见状，一下子从牛背上滑了下来，用一双惊奇的眼睛瞪着父亲，心想父亲是不是疯了，把这么好的糍粑给牛吃，还把它戴在牛角上。父亲看我吃惊的样儿，一边喂一边笑着对我说，今天是“牛老粑”节，也是牛过年，等会我喂它吃完糍粑后，你把我割在圈门口的青草撒在圈里，一定要让它吃好吃饱啊。你想吃，家里给你留着呢，回家去吃吧。
　　 回到家里，父亲给我叙摆起了“牛老粑”的由来。相传很久以前，那时种地人们全是用人拉犁犁土，十分辛苦。这件事被天上的玉帝看见了，玉帝很感动，赶忙派牛神下到凡间。牛神来后，变成了很多头牛，这些牛勤劳得很，给人拉车，犁土打田，还让小孩儿骑到背上。这样一来，人们的劳动强度减轻了，土地被牛耕得又深又细，庄稼获得了好丰收。久而久之，牛就成了农民密不可分的好朋友。为了感谢牛神，就在秋收完后，把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定为牛神的纪念日。每年这一天，我们都会打糍粑，用菜叶包着让牛吃，还要将糍粑戴在牛角上，对它特别的好。
　　 父亲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又说，这牛节，由于各民族传统习俗不一样，纪念时间和方式也不尽相同，有的三月三，有的四月八，还有的是正月二十三。那年四月八，我去贵州安顺走亲戚，恰遇那里的苗族过牛节，苗民们给牛喂完糍粑后，还把牛集中赶到寨门前的小河边喝水。一路上，黄牛、水牛，大牛、小牛，黄的、白的、花的，连成一长串，像赶集一样，好生热闹。他们说这样做，是让牛在河边喝水时，看见自己角上戴着糍粑的样子，就会感恩主人，干活就更加卖力。还有就是谁家的牛喂得好不好，一眼就看出来了，要是哪家牛瘦、不壮实，就会被人笑话或指责。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牛没喝水，刚才牛又吃了那么多糍粑，不用说，牛肯定口干舌燥了。事不宜迟，我赶忙放下手里没吃完的糍粑，飞跑去牛圈，打开圈门，把牛牵到寨旁的水井边喂水。果然，牛一头埋在水井旁的水塘里喝了好多水。随后赶来的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儿子，你这样做就对了。牛和人一样，它虽不会说话，但如果不给它水喝，就会感到难受。别说今天是它的节日，就是平时，你也要细心照管，把它喂得壮壮的，才能让它好好耕地种庄稼呢。”
　　
　　 二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家人们，居住在大山之中，田土东一丘，西一块，既不连片，又不平顺，加之农业生产方式落后，耕种庄稼全靠耕牛，否则要种好庄稼，那简直是筷子穿针眼——难。那时，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总是把耕牛视为宝贝一般来爱护。
　　 记得有一年，快过牛节了，父亲在寨门口路上，看见村民李先平家小儿子赶牛去放，那牛身上全是牛粪，好似从牛粪堆里钻出来的样儿，臭气熏天。再一看，那牛瘦得肚皮贴着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父亲心想，现在虽然不是农忙季节，可闲时不把牛喂好，忙时要用它耕地，这哪能行啊。再说，牛节快到了，这牛却成这个样子，实在让人于心不忍。再说，李先平和自己同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应该知道牛的重要呀，难到他家里遇着什么难事不成。
　　 想到这里，父亲就三步并做二步跑去老李家，到他家一问，才知道李先平妻子半月前突然患了急病，去县医院住院去了。前几天刮风下大雨，他家牛圈顶上盖的茅草被大风吹跑了，雨直接下到圈坑里，圈坑里全淹着水。当时家里只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那真是秃头打伞——无法（发）。
　　 父亲见此情景，心急如焚，立马找人上山割来茅草，着手帮李先平家把牛圈盖好，然后挽起裤腿，下到圈坑里，用粪桶一桶一桶地把把粪水舀出来。随后，父亲又把家里包谷杆、稻草等扛去把圈坑垫好。经过两天的辛苦劳累，终于让老李家那头牛在牛节到来之前，在冬天即将来临时，有了一个干爽暖和的“家”。
　　 有一回，正值春耕大忙时节，寨里一位名叫黄毛子的年青人刚学犁土种地，由于犁柄把持不稳，犁地时深时浅，牛拉着吃力，就不听他使唤。他不自找原因，反而不停地吼骂牛，并用竹条狠狠抽牛。牛一子发怒了，用力往前一奔，就把犁头拉烂了。黄毛子一气之下，把牛拴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准备动手毒打牛，正在不远处干活的父亲见状，赶忙跑过来，制止了他的“暴行”。
　　 接下来，父亲对黄毛子说，你刚学犁土，手要把握好犁柄，用力要均匀，这样土就能犁好。你自己没掌握好方法，还找牛出气。吃饭要知牛辛苦，你这样对它，天理不容。牛也是懂感情的，你对它好，它就会好好干活。父亲边说边手把手教他犁土。通过父亲的耐心指点，黄毛子不仅掌握了犁土的技巧，还能善待牛了。
　　 最难忘的是有一年初春的下午，我上坡看牛时，发现我家牛的肚子看上去胀胀的，站着不吃草，一副背拱头低的样子，还时不时张口升舌。见它这样子，我急忙跑回家中，告诉父亲牛生病了。那时，从老家到乡兽医站要走十多公里的山路，天又快黑了，父亲饭也顾不上吃，立马拿着手电，跑去乡兽医站，请来兽医诊断。原来，我家牛生了“牛膨胀”病，幸亏治疗及时，才保住了牛的性命。可父亲为了给牛治病，深夜十二点才吃上夜饭。
　　
　　 三
　　 多年来，我都在农村乡镇工作，长期与农业生产打交道，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加之从小受父亲的言传身教，对牛有着不一般的感情。每年快到古历十月一日，我都会叮嘱乡村干部要重视牛节，引导村民保护好耕牛。
　　 1990年9月的一天早上，我在息烽县流长乡工作时，龙泉村支书刘志良急匆匆跑到乡里反映，说他们村里王茂江家的一头耕牛被盗了。听到这一消息，我心里十分着急。我知道，牛是农民的命根子，没有牛，这庄稼咋办？那时，乡里未设派出所，只有一名驻乡民警，我一边安排驻乡民警王明明给公安部门报案，一边同他来到该村了解情况。
　　 通过了解，得知前不久，有两名外地人来这地方买牛，曾到过王茂江家。有人看见这两人在寨里姓张的一户人家进出过，张家二儿子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和王明明分析，这张家二儿子有可能是盗牛的“内鬼”，通过里勾外合，将牛盗走。为避免打草惊蛇，就叫村干部暗中观察，有什么情况，立马到乡里报告。
　　 事隔一月多，龙泉村干部来乡报告，在村里一个边远的寨子又发现了那两个买牛的人，有时张家二儿子也和这两人一道。听到这一消息后，我叫王明明采取内紧外松的办法，派人暗中观察他们的动向。第二天下午，观察的人发现这两人到了寨边一户人家，还在这家周围逗留了好长时间，这家人喂养的狗也突然死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断定盗牛者要下手了，就叫王明明立马派入埋伏在附近。
　　 果然，当天晚上，深夜一点过钟，看见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向这家人走去，不一会儿，就把他家牛赶了出来，一人牵，一人赶，急匆匆往后山方向走。这时，埋伏在路边的十多人一起冲了出来，将两名盗牛者抓了个正着。后来，这两个盗牛者交代，是张老二给他们提供的信息，才使他们盗牛屡屡得手。盗牛者最终被绳之以法，村民们无不拍手称快。
　　 1997年3月的一天下午，天空雾蒙蒙的，下着绵绵细雨，公路湿滑，我和县计生局的两位同事乘车下乡返回单位，途经青山苗族乡大林村的公路时，一头小黄牛突然从旁边的土里冲到公路上，恰好碰在我们乘坐的小车头上，小黄牛立马倒地，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还好，小黄牛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后脚受了轻伤，行走有点拐。
　　 车上的同事对我说，前不久，县里有一个单位的车也是在这个地方，不小心压死了一条狗，结果赔偿了五百元，而现在把牛碰着了，不知要赔多少钱。还说这地方居住的是苗族，惹不起。再说又没人看见，不如来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我想，作为一名干部，岂能逃之夭夭，不负责任。于是，立马下车，大声喊：有人吗？这是谁家的牛？
　　 不一会儿，从对面坡上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说是他家的，问我有什么事？我把情况一五一十给他说了。这人跑过去看了一下牛，牛还能行走，就说没关系，叫我们走。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就从身上摸了两百元，叫他找个兽医给这头小黄牛看看。
　　 没想到几天后，这人到单位找到我，说他家牛没去看兽医，已经好了，来把钱退还给我。还说我这人诚实，要是当时走了，他哪里会知道。我和他摆谈中，知道他们苗家都是古历的四月八过牛节，马上快到了。这时，我想到去年正当秋收时，青山、石洞乡一带遭受到了特大雹灾，粮食几乎绝收。我立马又把线塞到他手里，叫他买点糯米回去，打点糍粑，把牛节过好。他拉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眼里流出了感激的泪水。
　　 光荫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老家农村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田间地头，很少看得见牛的身影，农村种庄稼也用上了又快又好的“铁牛”。 但每到古历十月一日这天，人们依然会打糍粑纪念牛节，回想起牛在田地里默默无闻，埋头耕地的那些岁岁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