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火花(小说)
我们家门里出来有五六米长,碎石铺砌的陡坡路。坡路的上部有一块五六平米的小场地。这面陡坡上去的七八户人家,在茶余饭后,经常聚这里聊天或寒暄。同时,也是孩子们游乐的天地。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出来在这里站着和几个伴侣玩耍,突然,听见不远处的丁字路口那里,祖母和别人吵架。我心慌意乱地听了一会,发现父亲竟然也搅合其中。争吵的对方,不是别人,正是生产队的队长全日升。他当时掌握着社员们的生杀大权,任何人不敢冒犯和得罪。祖母有时爱惹事生非,父亲却是村里公认的好人。况且,他从事的赤脚医生职业,完全掌控在全日升的手心里,稍有不慎就有被取缔或更换的风险。父亲一年里不上地劳动,能计一个中上劳动力的工分。我想,要不是伤害了父亲的切身利益,他们一定不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时我在县中学读高中。因为村里大部分人对全日升有意见,于是,关联着我对他也没有好感。我想过去一来听听吵架的原因,二来担心父亲祖母两个人联手,也不是全日升的对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关键时刻劝解不成,还可以强行把他们拉回来。
丁字路口是全村人聚集的一所小广场。它的左侧是一家房屋的后背檐。这家主人修建房子期间,为了争取院落的方正,迷信的说法,叫做什么“子丑寅卯”的字向。给后面的夹道腾出来了一片空地。它不像球场,广场那样坦平而正规,在靠近房后檐的那边,有点较小的坡度。而争吵的地点就在丁字路口的竖钩上。
“常言说,打而不罚,罚而不打。那么多在大蒜地里玩耍的孩子,你不去赶打,偏偏揪住我儿子不放。不但打得他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而且耳朵皮也被你揪绽了边。这还不算,你今天会上竟然宣布要我们家赔产。全日升,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样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将来会遭报应的。”父亲指着全日升的鼻子尖怒不可遏的样子,一定是被对方气破了胆,否则,他绝对不会这样失去理智似的大发雷霆。
“你们家短寿,胡椒不大,有辣人之心。别的孩子见了我,有的没命地逃跑,或者叔叔爷爷的不停地求饶,就他立在蔬菜地的浇水沟里丝纹不动。虎视眈眈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特别来气。我不教训他几句,将来就是入监坐牢的料。”我远处听了全日升说是别人逃跑,三弟“老牛恨刀子”一样站着不动。这话倒也不假,三弟比我小十岁,按理说,一旦我抬起巴掌他就会鼠串而逃。原因可能是我出手有分寸,或者有父母仗胆,他面对我的恐吓,毫不畏缩,也不退却,甚至给十数巴掌,还咬牙切齿般的跟我继续对垒。祖母说三弟是“老牛筋”,将来一定是个死贼。
祖母尽管自己贬低孙儿,但听不得别人诽谤。她气愤异常的从怀里顺手拿出镰刀把,使气样在地面上不停地顿着镰刀把的同时,那喊骂的一字一句,确实狠狠地刺中了全日升的伤痛之处:“要说坐牢判刑,你去问问你爹。被乡上来的人,捆绑着吊在你们家房梁上,一个透夜差点要了狗命。后来,听见上边来人,吓得关了大门还不算,捂着被子屎和尿拉了一大片。”全日升见祖母揭了他家祖宗的短处,小跑着向祖母那里进了几步,但沉思片刻,又冷静了下去。他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看到我后,便箭一般冲过来猛然抓住了我的衣领说道:“怎么,你也来这里趁火打劫?看来我今天死期到了。”
我遭受了对方的突然袭击,很快乱了方寸。事实上,我本不想参合其中和他打架斗殴,也不想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是说,我正在想办法考虑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去应对当前面临困境的时候。他却先发制人,推着我要去学校的校长那里讲理。
祖母见全日升要拉我去见校长,怕影响我的前途,很快被击中了要害一样,彻底傻了眼。就是父亲也一改前面拼命三郎的架势,跟在我们身后似乎没了主意。结果,队长见我们一家像蔫了的长虫,气焰更加嚣张。他双手抓住我的双肩,奋力推搡得我节节败退。他以为稳操胜券,竟然发展到了疯狂的地步,一个脚上来使绊样,扭着把我差点摔倒在了墙角底下。我见自己无路可退,就鱼死网破般,用力将他的脊背和脑袋磕碰在了墙壁上面。他本以为我不敢回击,彻底想让我威风扫地,不料我稍用力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感觉不是我的对手,就放开手,自然垂吊着双臂,把脑袋抵在我的胸口上,展现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病态。嘴里假意认怵似地喊骂道“有本事你打死我,这样才真正能显示你娃的能耐。”他见武力不能取胜,就狐假虎威地恫吓威胁我道:“你娃想跟我斗还嫩点。我食用的盐比你吃的粮食还要多。你不仁,我就不义。我先写个举报你行凶殴打生产队干部的材料,再到大队、公社去盖公章。交到你们学校后,即便学校不开除你,也会给你记大过处分。”我刚才也是这么想,但在危急关头,就没有把握好分寸。这会听了他的威胁,感觉还是前途重要,但抓着他肩膀的双手仍然迟迟不敢回收。前进怕他受伤;后退怕用力过猛,将他顺势摔趴在铁壳一样的地面上。受点儿小伤装死,是这种人的拿手好戏。于是,只能头对头老牛角力一样,相持了一袋烟的功夫。当我撒开手向后倒退的时候,本以为他会继续冲上来纠缠。不想,他站在原地丝毫未动。乘着他迟疑不决的瞬间,我便推着祖母灰不溜溜地逃之夭夭。我回头去看他如何反应的时候,见父亲也慢腾腾地跟了上来。
当时我确实憨小,幼稚,就是父亲也呆板迟滞。他不知道抓住问题的关键(主要矛盾)与对方在会议或上一级领导面前去讲理,只是凭着满腔怒火和内心深处的一厢情愿,顺势去大吵大闹。就是队长自己干的好事,也端不上台面,即见不得光明。被祖母和父亲揭穿了他丑恶的嘴脸后,在窘迫无奈之际,抓住了我这样一头笨驴大加发挥。让他在紧要关头,抽梁换柱式地转移了目标,堂而皇之地摆脱了困境。一个文盲,能当上队长,关键时刻能急中生智,也不得不佩服,他歪主意多多和心智较高。
我一九七四年高中毕业,正好赶上那几年的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公社按地域划分为三个片:阳坡片,河北片,河南片。河南片的七个大队,统一安排在我们大队三、四生产小队,本来就梯田状的山地里。十八岁以上具有劳动能力的男男女女,架子车上装着镢头、铁锨,铺盖卷,劈柴,面粉,油盐酱醋等,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较远处的社员和脱产干部,虽然在工地上用餐,但还要按当地社员家庭居住的宽窄,分散安排在我们大队的各家各户住宿。这种较大规模的会战,牵扯到人员,物资迁移等问题较多,只持续了一年左右,后来就以每个生产大队为单位各自为阵。白昼锨镢叮铛,人声鼎沸,华灯初上,欢歌飞扬,早上六点统一吹号角起床,夜晚十点收工。从庄稼收藏结束,到春播开始,在山上要坚持会战三四个月之久。
那时候,小队确定一辆架子车为一组。组长负责挖土,搭配一个青壮年推车,两个妇女装土,一个杂务给推车的那位帮力。一小组小计五六个人。开挖线处到地坎塄根那里,每组分配宽三四米,计十七八方土层。收工时候按完成任务的指数计算工分。
有一天晚上八九点左右,我们组的一个乌鸦嘴叫薛金才。他在劳动期间不服管束,说长论短地给队长全日升背后提意见。我高中毕业去水库那里支差刚刚回来,一来不知根底,二来也没有心思参加他们的议论。全日升过来听了,不敢招惹拳头大,胳膊壮且粗鲁的薛金才。觉得我斯文扫地,软弱可欺,就怒气冲冲地拿我开涮:“林木,你这个瘪三!污蔑我是假,否定上级关于大会战的策略是真。你娃读了几年书,知识没学到,害人的东西倒灌了一肚子、两肋巴。你这样胆大枉为,敢去喇叭上大力宣传吗!”我也知道他在“打黑牛,惊黄牛”。但“莫须有”样,让我背这个黑锅,我可绝不答应。于是,就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争辩起来。他仗着曾经战胜过我的那股勇气,耀武扬威的拉出了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我经过一段时间的社会活动,似乎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况且,上次窝藏在心底的那股恶气,还没有彻底消失,便学着他的样子摩拳擦掌,也不依不饶。他瘦弱单薄,个子矮小,见我唾沫星子四溅的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就不敢过于疯狂。他站在不远处的地埂上,和我不停的争嘴。后来我才明白,这家伙看上去是在退避,其实,喊天骂地的是想栽赃陷害于我。
当时较为时髦的一句话是,磨镰不误打柴工。为了鞭策先进,惩戒落后,指挥部不惜浪费人力,专门组织着一支戴红袖标的工作督察组,大家那时候叫“棒棒队”。它专门负责打击那些迟到、早退,工作消极怠工,寻衅滋事的所谓“捣乱分子”。犯在他的手下,轻则背了装满土块的背篼,上坡下崖的在各个工地上游行,重则大会小会地轮流批斗。我怕体罚,更怕给前途染上污点,就只能忍辱含羞咽下了这口恶气。
他见我有点认怵,气焰就更加嚣张,指手画脚地过来,抓着我的胳膊要去指挥部里讲理。在大会战期间,场面非常壮观,像喇叭声声,彩旗猎猎,到处是板报栏和宣传漫画,大幅标语等等,展现出了一副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新气象。同时,由三级干部组织成立的指挥部,吃住在会战工地上。更有维持秩序的治安管理工作组。假设有人肆无忌惮,任所欲为,这些管理治安的工作人员,就会主动过来“批评教育”。全日升抓着把我准备交到指挥部里的时候,我也不是傻瓜,为了不吃眼前亏,就后退样牵拉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他本没有我力量强大,在我猛然扯回来的瞬间,不想他失手,向后仰躺着摔倒在了坚硬得土地面上。至此,我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就回来坐在了架子车上“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全日升呼俘一声跑出去不久,就率领着“棒棒队”的人,把我抓进了指挥部。
指挥部里有一个公社姓周的副主任,他在队长面前狠狠地批评我说:“少年,你年轻轻得别往刀尖上撞。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队长赔礼道歉。如果不知悔改,敷衍了事,要么写出书面检查;要么交给‘懒汉队’去劳动改造。”
等到队长离开后,我诚惶诚恐、洗心革面似的,事实上,很违心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然后,告诉主任说:“没有纸笔,只能回家书写检讨。”他和我聊了一会天之后,笑着揶揄我:“小耳朵,高鼻子,黑眼圈,矮个子。”“你是去年年底高中毕业?”我说:“是的。”
然后他聊天一样告诉我,要积极认真的劳动,时刻遵守纪律,绝不敢多嘴多舌。你是有前途的人,不要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将来还要争取参加革命工作。
我立正着伸了伸衣角说:“就我的家底,又有这么多企图谋害和诬陷我的对手,任何进步都要生产队和大队写推荐报告,像这样就只能一辈子修地球了。”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来一根香烟,叼嘴里,点燃后吸了一口。指着我身后的靠背椅,让我坐下去之后说:“今后,要多从自己身上找毛病。说白了,你骄傲自满,目中无人的样子,看着就身上长满了刺头。平日自我感觉良好,但他人眼里你时刻有锥刺人的表现。将来上大学,当工人,参军都有机会,怎么能这样自暴自弃!”我说:“没有当领导的亲戚朋友。”我的意思是他老人家能不能给我帮忙。他笑着说:“参军总不要后门吧。”最后他强调说:“别把事情看的太复杂,只要努力,将来有的是机会。”说着说着,已经快到了收工的时候。我忧心忡忡的向他说明写检讨的事情。他笑着说:“写什么检讨,今后注意,别碰队长这堵南墙。”
这是我一生碰到的第一个好人。我后来分析,他是怕写检讨影响我的前途。
我后来考上了中专,他已经退居二线。我去公社转户口那天,在门口上碰见了他:“周叔。”他问了我的情况后,笑着鼓励说:“你今天进了公门,就是说上了一个大大的台阶,将来就有了担任领导或大领导的可能,不过一定要学会做人,要低调,要遵纪守法。”他拍了拍我的脊背很严肃地说:“听你的好消息。”
后来借他的吉言,我还真的在乡镇上做了乡镇副书记,乡长之类的小官,遗憾的是当时老人已经去世。没有来得及向他报告好消息。
后来队长全日升,曾因孙子患了急症,缺钱治病,过来祈求我给他借钱。老婆推三阻四的,坚决不肯答应。他却站在我们家的土脚地上,愁眉苦脸,跟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耐了很久,我不忍心看他可怜的样子,更担心孩子出事,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这时候,他声情并茂且感激涕零地套近乎道:“我知道林书记,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离开后,老婆诅咒我说:“你真正给你们家祖宗抱不住门坊子。”事实上,我真的给我们家抱不住门坊子!
这家伙人虽然没有读书,但颇有心机,和对手很小的过节,就想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我不但不记恨,还帮他解决困难。荒唐无聊得心胸开阔,正好违背了古人所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