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在这满眼都是“黄莺鸣翠柳，紫燕剪春风”的人间四月天，《故乡情》优美的旋律在耳畔徐徐萦绕。蓦然，一抹乡愁拨动我清明的心弦，儿时有关春天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一
　　 我的家乡地处辽北一个偏僻小山村，气候比辽南要晚上半个月。人间四月芳菲尽，家乡柳树始萌芽。每年四月中旬，沉睡一冬的小山村，才会在小燕子的呢喃声中渐渐苏醒，然后桃花红了，梨花白了，布谷鸟叫了，沉睡一冬的小山村睡醒了。
　　 我们，一群无忧无虑的孩童，也挣脱了冬的羁绊，纷纷跑出家门，成群结队像小燕子一般叽叽喳喳嬉戏于田间地头，玩耍于山间河畔。大人们忙着干活，无暇顾及我们，只是每次叮嘱我们要远离村东头大柳树下刘二倔家的茅草屋，不要被里面的疯哑巴给吓到了。我们也不多问，想做的事情那么多，谁还会去招惹一个疯哑巴扫了兴致？
　　 那年我七岁，很荣幸成为其中的一个小喽啰。在“队长”大威的带领下，我们有时挎着小筐去地里挖野菜；有时穿过石头搭成的小桥去折柳条拧柳笛；有时戴着柳条帽扮成“小红军”；雄赳赳气昂昂地穿大街走小巷。
　　 最有趣的是我们用采来的毛骨朵花做成精致的花环戴在一个女孩头上，让她当“新娘”，玩抬花轿的游戏。两个身体壮实的男孩双手相互交错搭在一起当轿夫，让“新娘”坐在上面，小小“新娘”满面羞容，如含苞待放的毛骨朵花。走在队伍前面的几个迎亲的“童男童女”，扭扭哒哒，边舞边唱：“毛骨朵花吹喇叭，吹到南山老贾家……”忽然，两个轿夫交流眼色，双手迅疾松开，那坐在轿上的“新娘”从轿上跌下来，一个屁墩坐在地上，然后大家一哄而散，欢笑声迂回流荡。
　　
　　 二
　　 就在我们无忧无虑，每天撒欢撩撅，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与这旖旎春光不和谐的一幕。
　　 那天，风和日丽，我们吹着柳笛你推我搡地去往东山采达子香。一颗古老的柳树耸立在村头，它漆黑的主干已经干枯，几根侧枝也难觅新绿，枯柳旁是刘二倔的家。以往经过这里，我们都提心吊胆，因为大人提醒过，不要接近这里。那茅屋也确实阴森恐怖，破旧的木门支离破碎，纸糊的窗户露着大窟窿，里面黑洞洞的像藏着怪兽。我们也曾多次听见从小屋子里传出可怕的哭声，“哇呀呀呀，哇呀呀呀”，凄凄惨惨，让人毛骨悚然。
　　 透过低矮的篱笆墙，我们看见门口坐着一个人，她身着一身黑棉衣，脸色惨白，刀削一样的双颊颧骨凸出来，乱草一样的头发已经花白，四下披散着。几个胆小的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为首的诧异地说：“老哑巴今天怎么不哭了？看，她抱着一个花枕头！”确实，那花枕头外面还裹着一个破旧的毯子，不难看出她是把枕头当孩子抱着。眼前的她，如果不是眼睛间或转动一下，没人相信她是活着的。
　　 达子香漫山遍野一片火红。花儿映红了一张张笑脸，高高的山岗上我们就像一群小花仙。每人采了一大抱下山，脚步轻快得像踩了风火轮。路过茅草屋时，疯哑巴还坐在门前。看到我们站在墙外，她想靠近我们。只见她一手抱着枕头，用另一只手支撑着向前挪动身子，努力了半天也只是挪移一点点，显然，她的两条腿不能走路。她似乎闻到了花香，再次努力向前挪动着。我隔着篱笆墙递过一枝花，她那骷髅一样的眼睛立刻闪出两道柔和的光芒。终于，她用沾满泥土的手接过花，先是闻了闻，然后亲昵地把花放在枕头上，和她的枕头孩子一起沉醉在花的芳香里……
　　 许久，她才挨个地打量着我们，当看到几个女孩头上插着的达子香时，就向自己的头上指了指，我又给她递过去一枝，她折下一朵插在头上。乱蓬蓬的“枯草”上瞬间长出一朵花，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有了光彩，就连那了无生机的小院也有了春的气息。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颤抖的手在棉衣兜里摸索半天翻出一团红色乱糟糟的东西——居然是一根红头绳。“啊啊，哇哇”，她比比划划向我递过来……
　　 “快跑吧，刘二倔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跑开了。
　　 回转身，分明看到她摊开两手，红头绳垂落到地上。只是，头上的那束达子香，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次日，我们又路过她家，每人头上都戴着毛骨朵花编制的花环。见她怀里依旧抱着枕头孩子。见我们来了，拼命地向我们移动。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哇哇哇”地叫着，好半天我们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让我们给她玩抬花轿的游戏。
　　 我们欣喜若狂，给她演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完成一种神圣的使命。她就那样隔着篱笆墙目不转睛地看我们，直到她惨白的脸上起了红晕，不住地拍着巴掌，我们才散去。那天，我和小伙伴们都感觉到这个哑巴不疯，也不聋，她喜欢花朵，喜爱春天更喜爱孩子。
　　
　　 三
　　 以后的几天，我们瞒着家大人，天天去疯哑巴那里，在她的篱笆墙外玩耍。跳皮筋、木头人、抬花轿、丢手绢，游戏花样不断翻新，她越爱看，我们玩得越欢，她是我们最忠诚的“粉丝”。她每天都早早地在门口等候，而且脱去了棉衣，最让人吃惊的是她丢掉了她的枕头孩子。每次见她都像是刻意收拾了一番。
　　 说来也怪，刘二倔发现我们来过之后，他的哑巴妻子有了精神，不再整天嗷嗷嚎叫，于是，对我们有了好脸色，有一次竟然把篱笆门打开让我们进院子里玩。
　　 疯哑巴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虽然还不能走动，只要一看到我们，她就格外有精神。她的小院里不再有哭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她那有节奏的“啊啊啊，哇哇哇”声。每次看着我们表演，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笑容。犹如门口的那树枯柳，在春风的洗礼、春雨的滋润下重新生发，生发出一片蓬勃的新绿。半个月后疯哑巴竟然能站起来扶着篱笆墙走上一段路了，村里人都说这是个奇迹。
　　 真正知晓疯哑巴的故事已经是我工作以后，一年春天回乡探亲，祖母向我讲述了她的悲惨身世。
　　 哑巴叫赵桂花，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人。她心灵手巧，识文断字。父母早亡，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她有一个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哥哥王大喜。十七岁那年，就在他们张罗着要结婚的前一个月，一天村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土匪，骑着马挎着枪，把村里洗劫一空，临走时看到王大喜长得一表人才，硬是给抓走了，说让他去山上当喽啰，王大喜一去杳无音信。
　　 可怜的赵桂花在大喜走后三个月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当初不敢声张，只盼着大喜能早点回来。可是终究纸里包不住火，哥嫂知道桂花怀孕了，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大逆不道、见不得人的事，硬是逼着桂花嫁给当村的刘二倔。桂花不肯，哥哥把她毒打一顿，结果害得胎儿流产。桂花悲痛欲绝，后来，精神失常，疯了。几个月后，又一场急病发高烧，由于没有及时医治又变成了哑巴。
　　 又疯又哑的桂花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嫁给了刘二倔。每次犯病她就不分昼夜地嚎叫，声声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可怜的她，就像一株被摧残的花，湮没在岁月的寒冬……
　　 谁说枯树不会开花，村东的那棵老柳，最终被二月的春风，剪出一丝丝新绿。当万千丝绦随风摇曳，当漫天柳絮轻舞飞扬，疯哑巴也迎来了她生命的暖春。
　　 我不知道，是我们童年游戏无意识中感染了赵桂花，唤醒了她，还是那烂漫的童真让她忘掉了悲伤，看到了希望。总之，是我们，让她嗅到了春天的气息，给她带来春天的快乐。我们就像一只只春燕，疏剪了她半生的苦难，抚平了她内心的沧桑。
　　 时光飞逝，岁月悠悠，我们，一群春头撒欢的孩童，早已长大成人，那些童年的伙伴也都多年不见，但每年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时节，我都会想起那些春天的游戏，想起村头的老柳树，想起漫山的达子香，还有那团红艳艳的束头绳……
　　 （2024年4月10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