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正是春暖花开时，早就嚷着要出院的刘留爸终于回到了家。
　　 还是在年前的时候，有一天刘爸站在院子里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地，扶起来后身子又像面条似地滑了下去，久未治愈的腰椎病突然加重，压到了神经，让他的下半身使不上半分力气。送到医院后，医院从省城请来专家给他做了腰椎手术，所幸的是手术十分顺利。
　　 手术过后便是漫长的康复期，医生说康复的时间或许是半年，或许会持续两三年，恢复的时间有长有短，因人而异。因为刘爸的下半身还没有知觉，他时不知时就尿湿了裤子，一天要换上几个裤头。每次帮他换完裤头大家都是满头冒汗，换下来的衣物在医院里洗晾也不方便，刘留不得不给爸爸用上了尿不湿垫片，尽管爸爸十分不乐意，嫌刘留乱花了钱。除了不定时的拉尿要处理，家人天天还要想着给他买吃的，病人的饮食不能太油腻也不能没有营养，饮食顿顿还不能一样，单调的食物不光营养不均衡还会让人吃腻，每次吃什么也是让他们发愁的事。
　　 妈妈眼见着家里的钱只出不进，用不了多久别说是躺在这里治病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刘留学那些网红正迷在拍视频上，想借此在经济上翻身。但单靠刘留拍视频挣的那点钱远远不够，那些钱能够他们吃饭就不错了。在她眼里那甚至算不上是正经的职业，让人心里不踏实。刘留总回答她的眼光落伍了，已跟不上时代。春节刚刚过去，刘妈思虑再三，还是决意留下两个孩子照顾刘爸，他们顺便还能拍点小视频，自己则到外地去打工。
　　 刘爸虽不能走路，但家里的窘况他全看在了眼里，自己四十多岁正是该挣钱的时候，现在不能挣钱不说，还要躺着让家人伺候，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安心地接受这样的现实。全家总不能靠老婆一个人挣钱维持吧，他的心里也十分着急，时常双手撑在床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子坐直后就没法挪动了，两腿根本不听他的使唤。一个月后，等下身刚能有点知觉时，他又嚷嚷着要出院。
　　 每当他的情绪不好时，刘留便会打开手机，让爷爷奶奶在电话里劝爸爸。刘爸这人很孝顺，爷爷奶奶的话他都能听进去。
　　 好不容易熬到三月底出院回了家，奶奶看到儿子还是无法走动，心里的那点高兴劲马上又变成了叹息，他们感叹这个家庭的不顺，而他们的年岁已大又帮不上什么，泪水就不知不觉地从两位老人的脸上滑落。儿子的命这次是保住了，往后又该怎么办，两个孙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还等着用钱去结婚，家里的顶梁柱塌了，谁来撑起这个家。
　　 有一天刘留到村里找爷爷来吃饭，爷爷刚巧正向家中赶来。他走路时鞋底磨擦着地面总是抬不起脚来，他那双老寒腿的关节已变得越来越僵硬，让他难以再自如地去迈动步子。别人看了就像是地面上有强大的吸力在拉扯着他。
　　 人老了就像磨坏的机器，身上好的地方已不多，天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不听使唤。到医院去医治，医生想给他换关节，换上人工的关节。爷爷一听马上就摇头拒绝了。不是自己身上的物件而且还是个铁家伙，能与自己的血肉融合到一块，再说腿上装个铁家伙不冷吗，不会磨坏了旁边的好肉，好好的身子里多了块异物想想就让人难以接受。
　　 人活得够累，爷爷平时尽量不想不问自己的病，疼就任它疼吧，习惯了也就不在觉得疼。如果你仔细观察，其实村里像刘爷爷这样的老人还有很多，从他们父辈乃至父辈的父辈起大家都是小病忍着大病拖着，拖延到哪天人不能动坦就算了。死就死吧，瓜熟还知道蒂落呢，人要是能长生不老那该糟蹋掉多少粮食。活到了一定岁数的爷爷已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废人，是家庭的累赘。当儿孙的利益与个人的疾病相冲突时，他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不再花自己的钱，也不愿用儿孙的钱去治病。他们为了家人付出一生的心血后，又用残存的生命力与疾病和衰老抗争着，想把钱省给儿孙，把这当成是他们在不多余日里还能为儿孙最后做到的事。刘爷爷也是这样的人，而孝顺的孩子们哪忍心看着他受苦，见老人不肯到医院，他们便买来了各种膏药。这些膏药散发着神奇的药香，贴上去马上就减轻了疼痛，可惜没有一样能根除毛病的。
　　 看见爷爷摇晃着身子走来，刘留不用问也猜到爷爷又去打牌了。干不动地里的农活，纸牌已成了这些老人健脑的工具也是精神的寄托，甚至是一种治病的良药。手里握着纸牌时爷爷就忘掉了一切烦恼，连腿上的疼痛也能忘掉。刘留给爷爷打招呼时，这个细心的孙子发现爷爷的嘴变歪了，半边脸也肿了起来，说话时也变得含混不清。刘留马上把爷爷带到了村里的小诊所，医生怀疑他是脑梗，脑梗的黄金救援期只有六小时，过了六小时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既使保住了命也只能躺在床上。小诊所没法治，留给他们的时间已不多，医生让他们赶快去条件较好的县医院。
　　 爸爸刚有点好转的迹象，还没容刘留兄弟俩心里放松下来，爷爷又接着病倒。那一刻刘留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都说是祸不单行，没想到这句话在这个贫困家庭得到了印证，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心里的那些难过、郁闷、压抑，还有这些不良情绪带来的疲惫一齐涌上心来，让刘留真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歇一会，但刘留知道这还不是该躺倒的时候，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把爷爷送到了县医院。
　　 医生看过爷爷的病情，告诉刘留要有个思想准备，脑梗这样的病需要溶栓，溶栓几天后病情或许会越来越严重，中间还伴有出血的风险。爷爷的年龄已近八十，这样的高龄病人谁也无法预料治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医生的话像是一记重锤又砸在刘留的心头，刘留想或许不会是这样，不会这样糟糕，他在心里祈祷着爷爷能一切顺利。他又想起小时候听着爷爷讲故事，跟在爷爷身后奔跑着的情景，还有每次吃饭时爷爷总是把好吃的留给他们兄弟俩。那时他们爷爷的身子是多壮实，年岁大了后就像过午的太阳，很快地滑落下去。
　　 然而刘留期待的好运并没有降临，第二天爷爷的病情果然像医生担心的那样加重了，他变得不能说话，不能嚼饭，人也失去了精神，和刚发病时完全变成了两个人。稍硬点的食物不能吃，也不敢给爷爷吃，怕他咽到了气管里。刘留只好给他喂些流食，闲下来时兄弟俩轮番不停地揉搓着爷爷不能动的半边身子。同爸爸生病时一样，爷爷也变得不知道大小便。有了伺候爸爸的经验，他们也给爷爷用上了尿不湿垫片。
　　 接下来的状况变得更糟，爷爷时常陷入到昏睡状态中，醒来后目光呆滞，把他叫醒后就不停地流泪，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在他清醒的时候，刘留向他提到了他最熟悉奶奶，提到了爸爸，还有刘留自己，但爷爷对谁都没有回应，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就像快耗尽油的灯就等着熬尽灯油去熄灭了。有一次给他潄口时，他竟吐出了淡红色的血水，刘留看到血正从爷爷牙龈的四周洇出来，他的心里也是一冷，忙跑去告诉了医生。医生说这是药物的副作用，医生表示从这几天用药后的情况看，老人的情况很不乐观。该用的药已用，在他们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劝刘留把老人转到条件更好的医院，或是干脆放弃治疗回家。因为他们接着治下去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要花掉多少钱，像刘留这样的家庭或许根本就承受不起。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留也没有放弃的打算，他想把爷爷转到条件更好的省城医院，凡事尽了最大的努力将来才不会后悔。
　　 正当兄弟俩累得精疲力竭时，在外打工的叔叔婶婶妈妈还有奶奶一起来到了医院。刘留看到妈妈这才出去两个多月脸上又变瘦了，人瘦眼眶就出来了，显得眼圈更大，看上去也愈加疲惫与衰老。爸爸还在卧床，爷爷又躺下，打击接连而来，他不知道妈妈还能不能经受起这样的压力。奶奶看到爷爷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她握住老伴的手就再也不愿松开，眼里不停地流着泪。几天前还是好好的老伴如今变得昏迷不醒，连她的话也不能回应，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一路走来，难道老伴真要狠心离开这个家，也不再等等她。
　　 大家商量后，决定分头行动，一部分人陪奶奶回家，刘留爸也要有人照顾。余下的人把爷爷护送到条件更好的省城医院。爷爷现在的状况已像是一碰即碎的玻璃人，难以经得起路上的折腾，转院也是万不得已的险棋。还好在大家一路细心的照料下，有惊无险地来到了省城医院。在省院，医生还是不让吃饭，怕引起胃部大出血，又马上给用上了止血针还有高蛋白之类的营养品。
　　 第二天早晨，刘留正趴在床沿边睡着，他听到耳边有人在叫饿，那微弱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刘留睁开眼一看，原来是爷爷醒了，嘴唇在不停地动着，那似有似无的声音正是爷爷发出的。他知道要饭吃了，他想吃饭了，刘留兴奋起来。全家守了这么多天，终于等来了一线曙光。
　　 这天医生还是没让吃饭，到了第二天才让喂些流食和香蕉。随后爷爷的状况一天好似一天，饭量大了后，甚至会主动找人说话，久违的笑容也出现在脸上。医生说这样下去就能转到康复医院，观察一段时间他就能回家了。
　　 在出院前的检查中，医生在爷爷的肺部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结节，这个消息瞬时又让大家陷入到冰冷的绝望中，病魔怎么专盯着这位老人不放。确认结节是良性还是恶性要做一种穿刺手术，在人的后背上把针刺入肺内取样化验，对老人讲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爷爷能承受得了吗。若结果是恶性，不治或许能多撑上半年，治了或许最后是人才两空。治还是不治，全家又要面临着一个难以选择的问题。
　　 人生中看不清前景的事情有很多，刘留想不管最终如何选择，他们尽力了就不会留下遗憾，尽力也是做人的一种好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