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漏风的茅草窝棚里，五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蜷缩在女人身边，一个个冷得瑟瑟发抖。顶小的老五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不停地吸吮，仿佛能吸吮出什么充饥的东西来。
　　 女人一脸菜青色，若不是脸上皱纹凸起，瘦小的样子也和孩子们差不多，若是在旷外，大风都能把她吹得飞起来。
　　 老大瞪着无神的眼仰起了脸：“妈妈，还有多长时间过年呀？”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今天已经腊月初五了，再有二十来天就过年了，唉。”
　　 老二可怜巴巴地接着问：“妈妈，过年能吃到肉吗？哪怕是一小块。”
　　 “能，能，一定能。”明知道是在自欺欺人，但女人为了不让孩子们的一线希望破灭，只好违心地这样说了。
　　 老五把食指从嘴里掏出来，那指头被舌头舔得比身上任何一个地方都白净。他忍不住了，摇着女人瘦弱的胳膊，带着哭腔说：“妈妈，我饿。”
　　 老五一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也跟着哭叫起来：“妈妈，我饿、我饿……”
　　 女人何尝不是饿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她把身上的兽皮裹了裹，用骨瘦嶙峋的手轻轻拍拍这个，搂搂那个，温柔地说：“好孩子，再等一等，你爹回来咱们就有吃的了，他借粮去了。”
　　 孩子们沙哑着喉咙齐声问：“我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很快，很快。”女人看了看老大说，“好孩子，你是当大哥的，快帮妈妈哄哄你的弟弟们。”
　　 这样的话老大听的回数多了，他虽然止住了哭叫，但并没有去哄几个弟弟。猛然，他眼睛一亮，照着自己胳膊上的兽皮咬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女人见他这样，一阵心酸，扭身对其他几个孩子说：“照哥哥那样，把妈妈身上的兽皮嚼一块下来，慢慢嚼，嚼烂了咽到肚里就能抵挡一阵子了。”
　　 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像刀子一样割着行人的脸。这个男人叫百家姓，他裹紧上身披着的兽皮，夹着膀子急匆匆地回到窝棚，一下子瘫坐在一个相对背风的角落里，四肢麻木。
　　 见父亲两手空空，孩子们心中仅有的一线希望变成了泡沫，又“哇”地一声哭喊开了。
　　 “再哭，我把你们一个一个扔进丹江河里喂鱼吃！”百家姓心烦意乱，发指眦裂地训斥道。
　　 孩子们哑口了，一个个瞪着惊恐的眼睛盯着父亲，直往女人身后躲。
　　 女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只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是叹一声叹息。
　　 瘫坐在蒲团上的百家姓吼罢，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饿，对于他和女人来说是折磨，也是威胁，他两个是大人，能够强迫自己忍耐，孩子们却不一样，不会伪装，一饿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一哭一闹就有能吃的东西送到手里似的。
　　 百家姓不敢正眼看这些孩子，两眼僵直地望着寒风吹动的檐下的茅草左右摆动，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天要下雪了，越来越冷了，天杀我也。”
　　 几个孩子把女人围得更紧了，挤得女人喘不过气来。女人看了看一脸沮丧的百家姓说：“他爹，孩子们真的很饿，已经三天三夜粒米未进了，这么冷的天，再有一两天饿的，保不定哪个命都不保了。”
　　 百家姓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村子我都跑遍了，该借的地方我都去借了，除了碰到一鼻子灰外，什么也没捞到。”
　　 “那还不是因为咱们往年借人家的东西没还上？”女人流下了浑浊的泪水，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咱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一个个都饿死吧？”
　　 “不行了把身上的兽皮煮了对付一下。”百家姓嘴上这样说，却把兽皮更紧地裹了裹自己。
　　 “这个我也想了，煮了兽皮，身上没有遮羞的，咱总不能光腚出门吧？”女人除了饥饿外，更多的是忧伤，“你看，老大老二身上穿的兔皮还大透洞，直钻风，想拢个火堆让孩子们烤烤，家里连干柴也不多了，真担心他们冻出个什么好歹来。”
　　 “那就只有领着你们外出去讨饭了，讨点残羹冷炙也比咱这样坐以待毙强，除此之外，无路可走了。”百家姓攒足劲吼起来，“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我们吧，我们现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女人为难道：“孩子们现在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肚子贴在后腰上，他们哪里还有力气跟着咱去东奔西跑？这么冷的天，不把他们饿死，也会把他们冻死，就是去讨饭，也得让他们肚里有点垫底的老本，他们才能有力气赶路。”
　　 “也不知道哪里换孩子，大不了来个易子而食，杀一个放到锅里煮熟，也好对付个几天。”百家姓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一听说要换孩子杀孩子，几个孩子又哭起来，此时他们的心比身子还冷，都怕父亲拿自己开刀。
　　 “他爹，别吓着了孩子，他们够可怜的了。”女人的口气充满了恐惧和无奈，“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现在下河逮鱼，丹江河河面冻得像铁块子一样坚硬，凿开冰也难以抓到鱼来，上山打猎，身上没一点力气，弄不到猎物，自己却要成为野兽的口中食。”百家姓说着说着又埋怨起来，“都怨你，过光景不知道细水长流、节衣缩食，有把粮食了就胡吃海喝，如果平时勤俭节约一些，现在也好有个粗茶淡饭，对付这个难熬的冬天。”
　　 女人委屈地嘟哝道：“拉不下来屎怨茅厕，孩子们一天大一天，饭量也不断加大，还没吃饱你能忍心把他们的碗给夺了？也不光怨孩子们吃的多，别人家的男劳力不是下地施肥就是给庄稼除草，收的玉米穗子像棒槌一样。你倒好，见哪儿热闹你往哪儿凑，见哪儿凉快你去哪儿歇，咱家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都高，玉米穗还没有线穗那样大，黄豆绿豆结的夹稀稀拉拉，一年到头能收多少粮食？难道你真不知道咱家的碟大碗小？”
　　 “黄豆绿豆？”百家姓眼里闪出一线光亮，“咱家瓮里不还有几小袋豆子吗？快拿出来煮煮让孩子们吃。”
　　 女人惊讶道：“他爹，那是来年的种子粮，现在一吃，明年的庄稼又要泡汤了。”
　　 百家姓一脸狰狞：“头发长见识短，人都饿死了，还种什么庄稼？一会儿只顾一会儿！”
　　 孩子们可怜巴巴的眼神让女人不再瞻前顾后了，她起身添了一锅水，把绿豆黄豆豇豆蚕豆都倒进了锅里，开始把棒子柴填进灶膛里烧起火来，孩子们也围坐在灶膛前，一方面取暖，另一方面看着锅边冒没冒烟，巴望着饭能早点做熟。
　　 等了很久，豆香味飘出，对于饥饿难耐的人来说，这种淡淡的饭香味尤其有诱惑力，孩子们都巴不得能一口把锅里的东西全吞进自己的肚子里。但一见父亲那张黑煞神的脸，一个个噤若寒蝉。
　　 女人揭开锅盖看了看，用征求的眼神看着男人，发愁说：“他爹，饭稀得能照见人影，谁要多盛一碗豆子岀来，其他人都要喝汤了。”
　　 男人毫不犹豫地说：“还有几穗玉米种子，把籽抠下来，用石臼舂碎，放到锅里煮。”
　　 女人纳闷：“为什么要舂碎呀？”
　　 “舂碎好熟，还糊锅，谁也捞不到豆子。”
　　 终于，玉米糁下到锅里了，女人不停地用勺子搅，搅着搅着，果真搅成了一锅糊糊饭。
　　 饭热，孩子们被烫得直摆头。
　　 老大一边吃一边问女人：“妈妈，这叫什么饭？”
　　 女人想了想说：“这顿饭连玉米算上一共五样，就叫五豆饭，赶紧吃，吃得饱饱的，吃好后咱们跟着你爹外出讨饭去。”
　　 百家姓领着女人和孩子沿着丹江流域开始乞讨起来，一路走一路讲述他们的悲惨遭遇……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来年腊月初五，百家姓就指派女人把乞讨来的豆子再做一顿五豆饭。
　　 女人问道：“为啥还要再吃这样的饭啊？”
　　 “成由勤俭破由奢，让孩子们记住不稼不穑，奢侈浪费，早晚有一天要喝西北风。”百家姓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光今年这样做，以后年年这样做，让孩子们一代一代传下去。”
　　 女人饱含深情地看了看孩子们，问道：“孩子们，你爹说的记住了吗？”
　　 五个孩子异口同声回答：“记住了。”
　　 听到这里，百家姓不由自主流下来浑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