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与魂】【云水】初遇昆剧(散文)
一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短短八个字,足足唱了五十几秒。这是昆剧《牡丹亭·寻梦》的唱词,年轻演员王芳扮演杜丽娘,只见她手持折扇,此时还未打开,唱完这八字,那折扇徐徐开启,“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折扇半掩面轻拂。“春心无处不飞悬”,折扇收拢,水袖舞动。优美的声腔圆润如玉,丝丝入耳,如痴如醉。
偶得一票,兴高采烈地坐在灯火通明的苏州“开明大戏院”前排观演,不知此时台上的王芳是否注意到我没有。
望着台上与我年龄相仿的王芳,那真是羡慕呀,那身材,根本看不出已是孩子的妈,而且她是第二次得到“中国戏剧梅花奖”,这是昆剧界乃至其他戏曲领域里没有过的。
对于昆剧,本来是不甚了解,只因王芳是单位同事的妻子才格外关注起来,同时也关心着王芳的一些演出,了解到王芳因《牡丹亭·寻梦》而得到 “兰花奖”“最佳表演奖”,还有“文华奖表演”“白玉兰”奖等等,她还曾被专家夸为“具有空谷幽兰般静谧气韵的艺术家”。
一阵阵喊“好”声四起,我忍不住放下娴静的架势,也跟着喊了起来。此时只见杜丽娘迈着碎步,脚底漂移,难怪别人称赞王芳脚底功夫了得,身姿既大方又有江南水乡女子小家碧玉般的美妙。
一出《牡丹亭·寻梦》王芳独自在台上唱了半小时出头,一把折扇便扇活了情节,让观众随着剧情的变化,似乎看到杜丽娘重游的梦境,看到周边花花草草和亭台楼角也鲜活了起来,一把扇子扇活了人们对杜丽娘的同情和对昆剧的喜爱。
说实话,若是没有舞台两侧台柱上打出的字幕,这昆剧一般人初看是看不懂的,也许只能听听这咿咿呀呀的音调罢了。昆剧的美就在唱功上,一个音符,至少要拖四拍,最长的要拖八拍。幽幽缓慢悠长的节奏,全是唱腔,很少念白,用唱腔和动作将时间和空间来演绎。若是听不懂唱词也没关系,就凭这曼妙的舞姿和细腻的表演,一抹水袖,足以让观众神魂颠倒。
一出《寻梦》,在“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中接近尾声。不知不觉已经看了半小时左右,杜丽娘在希望中寻梦,触景伤情,在失望中惊醒。虽是梦境,心情却转为悲凉,从而走向绝望。在悲声切切的笛声中,杜丽娘迈着碎步渐渐离场,在如雷般的掌声中,王芳一次又一次回身谢幕。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戏院,并没有去后台打扰王芳,就让我将杜丽娘在心中多停留一些时光吧。
我急急地走回家中,坐定,找出汤显祖的《牡丹亭》翻阅,书中描写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在四百年前能为了爱情跨越传统,超过生死阴阳,在梦中追爱,又在梦中绝望,一病夭折,然而能死而复生,成就姻缘,实属是一本奇书。
如今被改写,用昆剧展示,若是汤显祖老先生能穿越,是否能竖个大拇指呢?
二
昆剧在苏州人的心里是骄傲的,提起昆剧,无人不晓。昆剧原来是昆山人顾坚初创,后来改良成“水磨腔”,简单地说就是用“吴侬软语”细腻而软糯地唱,像水磨糯米粉那样的柔糯。与昆剧并列的还有评弹,但是昆剧却是苏州很有特色的地方戏,评弹只能算是小调。
拥有二千五百年古老历史的苏州城,百姓们不急不慌的生活方式,就像“水磨腔”的昆曲唱腔那样,放慢生活节奏,追求极简的生活方式,为人处事委婉含蓄,典雅大方,这也许与源远流长的太湖水有关,滋养着苏州文化,浸润着典雅的昆曲。
苏州人民热爱昆剧,也许一座城市的戏剧正是代表着一座城市的生活方式吧。
在苏州的街头巷尾,工作闲暇之余,三三两两的人群,谈论的也是昆剧。
有一次我去大哥单位里,偶然听到周瘦鹃的女儿与人谈起她的父亲(周瘦鹃女儿与我大哥是同事),周瘦鹃晚年曾拼命“追剧”,看昆剧,忙得“昏头昏脑”,“披星戴月”去看昆剧,回到家已是子时。当时,周瘦鹃迷的是昆剧《痴梦》,追的是昆剧“继”字辈当红明星——张继青,特别喜欢《痴梦》里朱买臣妻子崔氏的精典四笑。“第一次笑得冷淡,第二次笑得顽皮,第三次笑得快乐,第四次笑得凄惨,借着梦境刻画一个虚荣的妇人,真是淋漓尽致。”
那一年是1962年12月,正值苏州举办了闻名的“南昆”(昆剧分为南昆和北昆,其表演技巧略有不同)大会演。难怪作为土生土长的苏州籍大作家的周瘦鹃那么迷恋昆剧,就连我父亲也是“追剧”人之一,父亲平日里追梅兰芳,还看过梅兰芳演杜丽娘俞振飞演柳梦梅的电影《牡丹亭·游园惊梦》呢,那时我还在呀呀学语。
周瘦鹃先生是文学家,“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难怪他喜欢《痴梦》,那种超越现实的梦境,有些是让人着迷的。张继青的“三梦”(《牡丹亭·惊梦》《牡丹亭·寻梦》《烂柯山·痴梦》)演绎得炉火纯青,让人痴醉,张继青亦是苏州人,是“继”字辈的一朵明星。
苏州昆剧已经有近七十年的历史了,有“继、承、弘、扬、振”五代传人。王芳“弘”字辈的,也是张继青的学生,一代更比一代强。
听同事讲他妻子王芳时,那才叫有趣,满眼放光,对妻子赞叹不绝。有时也会爆个小料,比如说王芳曾因练功不得法,嗓子充血,声带闭合不拢,成“倒嗓”,只出气,没有音。同事说到这里光是笑,他曾经也是一位戏剧演员,后转业来我们单位,他更懂得学戏的难,特别是昆曲演员的辛苦,比如旦角,身段表演最主要,要将动作和舞蹈相结合,唱腔难度更大,真假声的转换等等。
之所以昆剧是戏曲艺术中的珍品,是“百花园中的一朵兰花”(周总理曾说过昆剧是“江南兰花”),是因为昆剧要求更严格,“唱腔要华丽婉转,念白要儒雅,表演要细腻,舞蹈要飘逸”,这四“要”足够让昆剧演员多吃不少苦。
昆剧是平民百姓的昆剧,当然历史上记载,明代晚期昆曲进入宫廷,受到皇帝老儿的亲睐。当时有名的就有《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等。皇帝老儿早不在了,昆剧彻头彻尾扎根在平民百姓心中了。
三
“蔡少华担任苏州昆剧院院长啦”,听到同事们的谈论声,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不会唱戏,不懂戏的人怎么就成了院长。我与蔡少华曾一同招进单位,没二年,他离开了,用现在的话说“跳槽”了,先后在文广局、文化国旅任过职,好歹那是文人的地方能理解,如今去了昆剧院任院长,是个飞越吧。一个敢闯敢干的门外汉似一滴水滴进油锅,炸开了花,剧团演员们抱着好奇的心态观望着。
那一年,正好是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首批“人类口述与非物质遗产”简称“非遗”,各个单位都在贯彻学习中。我在想,作为2001年5月18日入选的“非遗”昆曲,在蔡少华的带领下会走出一条怎样的道路呢,带着好奇,更加关心起昆剧来了。
昆剧如同其他地方戏一般,曾经历过低迷,当时送票出去都困难,没人看呀。喜欢昆曲,欣赏昆剧的人越来越少。
2000年昆剧艺术节在苏州召开,苏州市政府大力支持,慢慢地昆剧才好转,入“非遗”后,市领导更加重视,这才将蔡少华硬“塞”进苏州昆剧院,一个毕业于“苏州大学哲学系京剧文化”的文职干部,用一颗热心,两个多月的调研分析,三请四邀专家名人,诚恳的态度飞车百里到上海请到了白先勇先生。而白先勇先生在一次讲座中开玩笑地说道,是蔡少华把他拖下水的。这一拖,溅起了浪花朵朵,是优美的昆曲之花,是昆曲的生命之花。
我对白先勇先生的认识,只停留在“台湾作家”的字面上,没承想,白先生竟然能盘活昆剧。青春版的《牡丹亭》在白先勇的手中,既保留着传统,又传承了昆曲原有的韵味。
不得不说,在“抢救昆曲,传承昆剧”中,蔡少华是有功之臣。他的理念与思维是先进的,就拿他与同事曾说过,一个宋代的瓦罐,你把它放在角落,大家看不见,也容易遗忘,放在一个最高的殿堂,灯光照下来,联想就有了,传递的信息也就不一样了,这灯光,就是赋予时代性,时代的审美观。也许这便是他改革的动力吧。
蔡少华的理念与白先勇的思路是一致的,于是他们从青春版的《牡丹亭》着手,将传统的改进,从剧本开始修改,在启用演员上作了很大的手笔,全部是20岁上下的昆剧“扬”字辈新人,这在当时是很大胆的,因为看昆剧大多是年龄在中年以上的,年轻人很少看,而蔡少华与白先勇的理念是想将昆剧走进大学,到年轻人中去。想想也对,要想走出传统,必须是先选对观众。
第二个大胆改革是在音乐上,借用了西方的乐曲风格,让年轻人更喜欢。第三个在服饰上,不忘传统,采用手工的苏绣,凸出苏州地方文化元素,色调淡雅,不媚不俗,养眼养心。第四个改革在舞蹈动作上,将十二个月各自不同的花神揉进舞蹈中,这是一种创新。最后在舞台设计上运用灯光和色彩与亮度,正如蔡少华所说,不能将瓦罐放在角落,要放在灯光下才会生机勃勃。
崭新的青春版《牡丹亭》出世,让人眼前一亮,不久,全国掀起了“昆曲热”的高潮,使昆剧走进了学校,让年轻人喜欢起来。白先勇和蔡少华不但抢救了昆曲,更好地传承了昆剧。
近七十年的“苏昆”,一路走来,一路艰辛,而又一路风光,一路辉煌。正如有关专业人士所说:继字辈的传承,承字辈的坚守,弘字辈的承上启下,扬字辈的发展,对苏昆起到了莫大的推动作用。
作为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了解昆曲的发展与变迁,是一种幸事。昆剧的美妙,体现在昆曲的小、细、软、雅。小,指的是演出场所无需太大,旧时的家宅,厅堂都可表演,如今园林的亭台,小巧的茶室都能演出。细和软指的是表演细腻,语调软糯。雅,当然指文词唱腔要高雅。
改版后的《牡丹亭》我还没机会到剧院欣赏过,看完全剧得九个小时,得用三天时间。那杜丽娘的扮演者叫沈丰英,是位苏州姑娘,外貌清秀,五官端庄,嗓音甜美。虽没有亲历现场观演,但是通过网络已经聆听部分,能感受到青春的魅力。
那柳梦梅的演员叫俞玖林,很巧妙的是他出生在昆山,昆剧的发源地。昆山人演绎着昆剧,真是妙。
他们都是“扬”字辈的,已经扛起昆剧的大旗。双双得了23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我不得不佩服,白先勇先生的“火眼金睛”,真是彗眼识英雄呀。“扬”字辈,目前是昆剧的顶尖力量,而“振”字辈让昆剧后顾无忧,代代相传,演绎着“城之昆,昆之城”的精彩故事。
如今,昆剧作为苏州的一大招牌,接待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贵客,苏州市政府格外重视昆曲的发扬与继承,在十几所学校成立了“昆曲教育传承基地”,从娃娃抓起,定期定点培养。同时,还定期免费向市民开放演出,这是一种“活态”传承,是苏州人民的福气,也是苏州人民的骄傲。
昆剧推动着苏城的发展,而苏城是滋养着昆剧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