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黄庭坚：“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诗中桃李花开，一片生机勃勃的情景，一树的花朵，一天的绵绵细雨，蜿蜒曲折的小径，上坟之人，孤单的身影，隐匿在蓬蒿丛。这里的桃花梨花，一枝带雨，大地泪湿是江南的节气。“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在诗里，所指杏花村，杏花绽放，好像清明这天必须落一场雨，大雨，中雨，小雨，务必有一场雨，以此表达对逝人的哀思。
　　 我在想，一千次一万次地想。唐诗宋词元曲描述的清明，全都落着一场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落在桃花，梨花，杏花上，落在祖宗沉睡的地方，落在那个叫故乡的村子。为什么要下雨呢？怎么不是晴天？有阳光，有星辰大海，有徐徐春风，有一路的鸟鸣，有白云缠绕，有歌声低徊。似乎清明这一天，不跪在坟前，咿咿呀呀，呜呜哇哇哭一场，就是对列祖列宗的大不敬。
　　 实不相瞒，追溯到十年前，我迁徙到庄河，我把该带走的，基本带走了。书籍，液晶笔记本电脑，一支笔，化妆品，衣服鞋袜。当然，粮仓，土地，我的农具兄弟，几十棵果树，老房子，门口的大白杨，一个柴禾垛，一个玉米秸秆垛，我没带走。留在老家的还有一挂老钟，上海牌子的老钟，木头家具，门窗。以及山坡睡着的我们的祖宗，不是不想带他们走，既然选择留在那里，何必惊扰呢？没有人强迫我去城市，城市有什么好？除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林林种种的商铺，一条条河流般纵横交错的街道，人来人往，没一个人为我驻足，神色匆匆的去向不明。人是个怪物，明知道前方荆棘密布，非得探个究竟，不撞南墙不回头。一个事实摆在面前，离开村庄的人，几人回去了？
　　 在城市，能够在清明，回老家祭祖也是少得可怜。首先，我要谋生。来城市的第一个清明，我未曾回去。那天，北方的城市笼罩着一层雾，我请不出假，凌晨四点的时候，就醒了。我起来梳洗一下，准备七点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应聘，打字员的工作。我揣着大专毕业证书，一枚一元硬币，长发披肩。三十岁的女人，不老也不年轻。对，南阳房地产公司，在城南。我坐一零六公交车，脚蹬一双白皮靴，黑色裙子，米色风衣，扎一条粉色纱巾。到了招聘现场，我前边有五个貌美如花的女孩，我想，我没戏了。个个风姿绰约，冷傲清高，我没法和人相提并论。面试完，都在外面走廊等结果。我不抱任何希望，无心插柳柳成荫。六个应聘者，我与另一个女孩被录用。
　　 录取的理由是，我文笔不错，气质很好。我的思维局限在，谋生的水平面。没想过气质和文笔可以给我打下一片江山，至少在此之前，我所在的村庄，没给我留下什么财富，唯有一堆刊登过自己文章的杂志报纸，银行卡被两室一厅的八十平米掏空。在没来南阳房地产应聘前，我在理疗店上班，服务行业，周六周日不休息。我做了三个月，想换一份工作。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没有高处，靠双手劳动吃一碗饭。好在，经过两小时的等待，我顺利过关。我从招聘现场出来，看看小米手机，已经接近中午，肚子叽里咕噜叫，早晨没吃饭，喝了一杯白开水。那一刻，我不能委屈我的胃了。
　　 我沿着世纪大街，朝北走。我的巢在北城，雾散了，清明节没下雨，很正常的。缅怀或者思念，那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一场雨。太阳在空中悬着，我信步进了阿军牛肉面馆，要了招牌面，牛肉大骨头面。十八块一碗，我有点奢侈。在吃面的时候，我心疼了一会儿。我想到父亲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庄河城，父亲没吃过牛肉大骨面，父亲没吃，母亲也没吃。我不由得潸然泪下，我用纸巾擦了擦脸。我把一碗牛肉大骨头面，吃了几口，打包带回去了。我想，下次回老家，买两份牛肉大骨头面让父母尝尝。
　　 城市，村庄，人以不同的方式祭祀列祖列宗。一沓纸，几炷香，水果，塑料花，鲜花，食品。回不去故乡的，在三岔路口，面朝老家的方向，蹲下身，烧纸，纸灰飞来飞去，蝴蝶一样轻盈，路口留着一摊一摊灰烬，黑乎乎的，没烧完的半截香。这是一种形式上的怀念，我呢？回不了老家，那就将柜橱里的一瓶杜康酒，打开，倒了一杯，先敬了天地，又斟一杯，敬过祖宗。就着昨晚在新华路一家熟食店买来的酱猪头肉，一两清澈的风，一口杜康酒，一口头肉，把灵魂灌醉，让一颗心在城市，在一间房子里，在一杯酒中，睡上一觉。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没哭，我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也没人看。祖宗们也看不到，他们若在天有灵，也得保佑我，保佑我父母，我家人，平安康泰不是？列祖列宗们在离开人间时，活着的人，该流一把泪，也留了。该交代的也交代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谁赋予清明这一天特殊的意义？你品，你细品？清明理应回故乡一趟，不为列祖列宗，也得为陪着你一路漂泊的乡愁乡音乡情，找个安放的屋子，一把椅子也行。坐在坟前，同睡在另一座房子的亲人，叙叙旧，谈一谈人生，梦想与追求。抑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沉默着，彼此对视，时间静止，远离尘嚣。风吹来，不一定下雨。这么一上午，或者一小时。我与先祖挨得很近，世界是我的，我是整个世界。活着的人在纪念睡着的人，睡着的人，还能吃到我们做的饭吗？
　　 一个把生与死看淡，看通透的人，自己就是一尊佛。内心倒空之后，我该上路了。对了，我得给祖宗们的房子，修缮一下。割掉杂草，用铁锨添一些沙土。防止雨水冲垮房子，房子后面的松树已经很高了，有时，喜鹊会来，停在树上，和我的祖宗们，交流交流，活着和死去的感受，区别。很多人说，今生太累了，来世不来了。我说，有今生足够了，还谈什么来世？问题是我人微言轻，没有人听。
　　 十年的城市生活，十个清明，我回去一次。是我又换了工作，跳槽到御圣园酒业，也就是去年的清明，父亲二月末大手术出院，我陪父亲坐高铁回来的。我做为张姓家族，嫁出去的姑娘，拎着几束塑料花，几捆香，几沓纸，去老张家祖坟，祭祀先祖。那天也没有雨，天气预报说小雨，却没有下。对了，我扛着铁锨，拿了镰刀。大地隐约的见点绿，草儿悄悄发芽了，树木鼓着芽苞。门前的一棵玉兰树，马上开花了。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辨别不清，哪个是祖父，哪个是祖母，他们的房子，被一丛蒿草掩映，房子也是有缺口，漏洞。好久没来打理打理了，住进城市后，我连返乡的路，偶尔也迷失。再继续下去，我恐怕连祖宗也丢了。十年，我丢了许多原生态的东西。比如，乡音。比如，人性的纯朴，比如，一颗干干净净的灵魂，不过，谢天谢地，我对得起，列祖列宗，天涯海角，贫穷，富有，我依旧没有丢失，做人的善良。我想，这才是我对先祖，最好的祭祀。不是为了走走过场，也不是做给人看。生而为人，虽然做不到完美，但求尽善尽美。
　　 清明马上又到了，这个清明节，我一定回去，一来，我得一担一担挑猪粪，运到菜园子，再用犁铧，深犁泥土，将猪粪均匀撒在地垄，犁铧一合一开。修整好地垄，栽土豆。不管风雨来与不来，我都得在，父母需要我，老房子需要我，我陪父母，也到坟前，看看列祖列宗，祭拜一下，告诉住在另一个家的故人，我很好，我仍然在追逐梦想与诗歌的路上，我也会替我，替父母，替村庄，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