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程进行到八月份时碰上了“拦路虎”。
　　 一场大暴雨带来了一处很大的山体滑坡，把计划中即将要爆破清除的一块江中大岩石覆盖了起来。按照规范，应该先清除瘀积的泥石，然后才能对岩石实施爆破，工期因此要往后推两个月。报告送上去，得到的批复是工期一天也不能延长，至于问题如何解决，是工程队自己的事情，上级概不过问。被逼到了“绝路”上的指挥长陷入了无边的苦恼中，脸上的肉像刀剐似地往下掉。多亏了杨好书在这节骨眼上赶过来看望我们，为指挥长出了个请淘金客帮忙的好主意，才把一天的乌云驱散。
　　 翌日天刚亮，指挥长带着我和小张就出发了，一路上昼夜兼程，终于在第三天的太阳下山前，赶到了距思虞寨两百八十里之遥的金沙江大拐弯，在一条幽深的山谷里，找到了杨好书所指的淘金客。
　　 在平常人的观念中，淘金客都是要财不要命、认钱不认人的角，所以，我们在动身之前就打定了重金相求的主意，带去了丰厚的礼物。殊料，大家都错了，听清了我们的来意后，淘金客们不但个个踊跃报名，而且坚持只按工程队队员的平均日工资收取报酬。出乎意料的顺利，让我们大喜过望；相见恨晚的感慨，令我们不得不接受主人的挽留。
　　
　　 二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被主人安排进了唯一的木板房中。躺在凉爽的草褥子上，“大功告成”的兴奋抵消了三天两夜跋涉的疲劳和陈年青稞酒的催眠。久久不能入眠的我，在感觉深山老沟里深夜静谧的当儿，忽然听到屋外有一缕歌声隐隐飘来。是谁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雅兴难抑呢？这一群吃了上餐不知道下顿的淘金客会有如此雅兴？我兴趣陡升，于是竖起耳朵来倾听：“大红的裙子水红的花/绿色的袄儿配红花/什娜姑好像一朵花/沙子坡上撒拉拉/我的心上花拉拉/心上的花儿唱不罢/……”
　　 一曲未听完，我便惊了一跳：这是歌曲吗？我是个音乐迷，家中的歌带歌碟码满了两个大书橱，自认为把世上所有的歌曲和乐曲一网打尽了。可是无论我怎么搜刮枯肠，也想不起这是一支什么歌。它不是歌曲吗？可它分明押韵合律，而且恰似神韵仙律，美妙得让我不能自已。无可奈何间，我安慰自己，那可能不是人在歌唱，因为人唱过的曲子我没有没听过的，因为人是唱不出这么清亮得比玻璃还透明，高亢得比喊山还嘹亮，悠扬得比流云还舒畅，倾诉得比哭泣还哀婉的旋律来的。于是，我断定这是天籁，是大禹为我们披荆斩棘治理澜沧江的赤诚所感动，为淘金客们舍己为国的大义所感动，派来了九天歌仙为我们和淘金客们讴歌鼓劲。
　　 世上真的有歌仙啊！歌仙到底长什么模样呢？一股从心底里腾起的好奇迅速笼罩了我，驱使我爬下床，摸出帐篷，走进了夜空。如水的月色下山岗如舞台，舞台上装饰着一棵树，树干上倚着一个高大的身躯，那天籁正是从这个高大的身躯的嘴里流淌出来的。
　　 突然，又有一个影子从黑暗中走进了月光，也唱着同样的天籁向舞台走去，于是独唱变成了二重唱。二重唱在夜风中回荡激扬，天籁的魅力因此大增，把隐身在黑暗中的一个又一个歌仙招唤了出来。不大一会儿，舞台上就聚集了一支合唱队，将天籁高唱得风雷激荡、云水翻飞；将月亮唱得加速西坠，将红日唱得早早东升。当晨曦把最后一抹黑暗驱逐干净的时候，我终于瞧清了歌仙们的真容，原来他们就是我们的救星——淘金客们。
　　 金把头披着朝霞来到我的面前，抹了一把脸上纵横的泪水说：“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在旁人的心目的，我们都是些要钱不要脸的货，其实我们也是在父母教养下长大啊，不是为了生存下去，我们也不会把钱看得比脸面还重要。社会上都认定我们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其实我们也有妻儿老小啊，不是为了一家子的生活，我们也不会把钱看得比命还珍贵……你不要不信，我们也是与你们一样的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情有义的人，我们也有一颗为国家效力、为祖先争气、为亲人争光的心。昨天，你们恩赏了我们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赐给了我们一碗体面的饭，这可是我们这帮子在山沟沟里刨食的人，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福缘。我们高兴得不能自已但又不善说道，无限的感激感慨感动只有化成‘花儿’在天地间倾诉……”
　　
　　 三
　　 金把头的倾诉令我心动，但更让我激动的是他说出的歌名。我一把抓住金把头的胳膊，急冲冲地问：“‘花儿’？你说你们唱的歌曲叫‘花儿’？它是谁创作的？是什么时候创作的……”
　　 金把头被我一连串的追问，逼得摇头晃脑。后来我才打听到，“花儿”原产地是甘肃、宁夏、青海和新疆的阿勒泰等地区，是居住在那里的回族、东乡族和撒拉族人的民歌。这些淘金客要么是那儿移民过来的后裔，要么是从那儿赶过来讨生活的原居民，随着他们的迁徙，“花儿”也移植到了滇西北这片土地上。那场暴雨对工程队来说无疑是损失巨大的灾难，但对我来说却是欲得不能的福音，因为是它让我发现了一朵新的乐苑奇葩，使我对音乐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令我对自己有了一个迥然不同的界定。
　　 在少不更事时，我大言不惭自己的体内根植着音乐的基因，自哇哇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对音乐有着非同凡响的灵感。这话儿可非同寻常，其蕴意是我拥有的绝不一般的音乐天赋和爱好，而是对音乐有着天生的亲和与顶级的悟性。
　　 初爱音乐，喜欢的是小提琴，笃信除它便不再有音乐了。后来又喜欢上了交响乐，坚信每一曲都是一部创世纪的鸿篇巨作，不能不让人为之动容为之震撼。再后来我又爱上了歌唱，以为在音乐中唯有它最为鲜活最为美妙最富表现力。帕瓦罗蒂、多明戈、萨斯兰、卡鲁索、莫纳科、李谷一、宋祖英及一系列的歌唱家，我不觉得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说出不他们的国籍，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有什么丢脸的，紧要的是仔细谛听和揣摩后，有愉悦有感悟就足够了。我认为伟大的歌唱家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们能够创造出音乐的灵性和境界，而那是轻易不会被人企及的一个巅峰。只有站在那个巅峰之上，才能领悟音乐中所谓的多姿、灿烂和辉煌，所谓的透明、纯静和空灵。我认定那是神的造化，以我肉胎凡魂之躯只能站在珠穆朗玛般的高巅之上，才能得以对那个至博至广、至高至深的世界做一次仰望或窥视。直至在滇西北听到了“花儿”后才发现，这类音乐之于我，更主要是作为与许多外国影片的华丽画面有着相同蕴含的，某种别样、新奇的符号，构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非现实的世界而令我神往。
　　 上中学的时候，校园里音乐热乍兴，我将窗外的阳光和喧嚣用窗帘全遮了去，装模作样地聆听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那眯起眼睛，肃穆脸蛋领略个中奥妙的虔诚不能说不纯净。突然有个同学放弃了伪装，懊恼地坦言其实他什么也没听懂。仅此轻轻的一句，我绷到了极限的心理防线霎时崩溃，脸烧得火辣辣的。此后，我就不再听交响乐了，倒不是怕人笑话，只是觉得交响乐万万不是人就可以欣赏的，而自己正是那种不配欣赏之列中的一员，再装模作样、囫囵吞枣下去，实在是一种糟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喜欢称得上古董的，听一听似能把身体每个角落都淘洗一遍的民歌。暑假里跟同学去银川，同学的父母设宴接风。三杯过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唱起了西北民歌，使酒宴上的亲情、友情、热情顿时浓烈了起来。特别是同学姐姐的一曲《走西口》唱得绝好，一时引动了我千种情愫万般感慨，我甚至嫉妒我的同学何以独拥《走西口》唱得绝好的姐姐。
　　
　　 四
　　 我见到的那个淘金客的部落里，几十人结伙的大户儿盖房住，十几个人的小户儿和零星散客住帐蓬或地窖子或马架子。这些容身之所一律以乱石为墙、彩虹布为顶，简陋得与圈牲口的棚子没什么两样。难道淘金客都是一些守财奴？不是，绝对不是。在帮他们搬运行李时，我亲手拾缀过他们与叫花子一般的家当。在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两个月当中，我亲眼见到他们有钱共同花、有衣共同穿、有酒共同喝的侠义。在与他们豪饮的时候，我亲身领教了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他们是被生活所迫，环境所压，才落魄到“不近人情”的样子的，他们是被穷酸们凭空想象，恶意丑化，才演变成“凶神恶煞”的样子的。也许要感谢窘迫的生活和恶劣的环境，要不他们不会有如此深刻的人生感悟，天籁般的“花儿”也不会诞生。也许要感谢穷酸们，要不他们绝不会有如此的暴发力，诞生了的“花儿”也绝不可能有这般的感染力。懂音乐的人都知道，只有源自于心灵的歌声才最动人，只有从心田中流出的旋律，才美妙过任何精致的乐器与训练有素的喉咙加工过的音律。在淘金客们奋战于生死线的时候，总会有如泣如诉、感天动地的“花儿”响起。每当这时，无论手头有什么事情，我都会停下来，跑到江边凝神屏息，流泪抽泣。
　　 记得送第一个兄弟上泥石流的时候，所有的淘金客跪在江边唱起了“花儿”：“阿哥好象路边的草/越活者越孽障了/尕妹好象清泉的水/越活者越清亮了/……”
　　 记得当三个兄弟从咆哮的江水中露出脑袋，欢呼炸药装填成功时，所有淘金客在泥石流上舞蹈着唱起了“花儿”：“阿哥是阳山的枣骝马/尕妹的阴山的骒马/白天草滩上一处儿耍/晚夕里一槽儿卧下/……”
　　 当那块巨岩被成功爆破，指挥长为功臣们戴上大红花时，所有的淘金客泪流满面，不由自主地合唱起“花儿”来：“挂红灯/我当成红花儿了/阿哥们谋下的不维人/你长得俊/眼热得没法儿了/……”
　　
　　 五
　　 我僵滞的心灵就在这样的一次又一次感动中被激活，我沉睡的灵感就在这样的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中复苏。终于，我悟到了，“花儿”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纯净的歌声。那绝不是为表演而作的，也绝没有那种需要。在往后的岁月中，我也曾不止一次听到了过“花儿”，但都是在富丽堂皇的剧场里，尽管那些个演员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是再努力也难及淘金客们唱的一二，只能留给我一个轻兆浅薄、缺血少肉、寡淡无味的印象。“花儿”原本就不属于舞台的，那绕梁之音似乎是介于极致和怪异之间的心灵喊出来的，绝非正常的嗓音可再造的。唱“花儿”时必有一定的心境和环境，不是那种艰苦得让人窒息，繁重得让人虚脱，绝望得让人想死，兴奋得让人蹦高的淘金生活，绝不会有纯正的“花儿”韵味。皮肉被竭尽消耗，剩下来的是一副精瘦的骨架；汗水、泪水和血水干涸了，留下来的只有盐、钙和真了。这样的一群人，哪儿有本钱和闲情去做作？这样的一个环境，哪儿有必要去虚饰？人生无尽的劳苦，无尽的渴望，无尽的绝望，无尽的沧桑，无尽的兴奋、无尽的荣耀……令他们只能吼出“花儿”这样的歌儿。
　　 我无法想象让一个锦衣玉食的人去欣赏“花儿”，我也无法想象在我轻狂浅薄的时候让我去欣赏“花儿”。要真正领悟“花儿”的神韵和蕴含，就必须身临其境，身承其重。我十分感激滇西北之行，它让我认识了淘金客，它让我有了淘金客的生活体验，从而令我现在每每听起想起“花儿”来，心儿就会颤抖，眼眶就会潮湿，然后由衷地感叹上一句：心中的“花儿”才永不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