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当宿舍外面的稻田一片金黄，农人挥舞镰刀开始打谷的时候，我也迎来了自己的收获季，终于可以去品尝一碗让我心心念念了大半年的美食了！
　　 或许是我没有发现，走遍小城就没有看到第二家卖这种食物的，它好像只在这里售卖。
　　 此刻，我就站在这新建的农贸市场入口处，面对着长廊下的一口硕大的锅灶。翻腾着红色汤汁的大铁锅里，微黄的肥肠和暗红的猪血旺是那么的诱人，间或还有肥瘦相间的猪肉和清洗得和豆腐一样白嫩的猪肺块从食海深处涌上来，在我的眼前“惊鸿一现”。浓郁的香辣味随着氤氲的蒸汽直送到鼻子里，让我不由得一次次地吞下涌出的馋液。
　　 风从高处吹拂下来，带着秋天特有的爽朗，早上的阳光斜斜地照着，给正在享用美食的人们身上涂上了一层金辉。一群家雀在长廊的屋檐上，耐心地等着人们用餐，几只胆大的就飞落在人少处，捡拾着人们掉落的饭粒。
　　 市场里那几棵高大的桉树上，是秋蝉的栖身之处，它们根本就不在意熙熙攘攘的人流，以自己最大的嗓门啼着，享受着这并不会太长的秋后时光。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集体息声，要再听到蝉鸣得等到来年。但那时的蝉，已经不是这时的蝉了。想到这里，竟然涌出一丝淡淡的伤感。
　　 把装着落叶的背篼朝上托了托，一手拿着穿满了桉树叶的铁钎，一手攥着宝贵的钱币，急切地站在候餐的行列中。我的心跳得厉害，手上也渗出发粘的汗来，把钱币都打湿了。
　　 坐在长廊下那几张八仙桌上专心享受美食的，基本上都是下力的人。他们要么在附近的工地抬石头，要么就是拉着板车给各单位送货。此刻，不少的板车就静候在长廊外面，那绑着胶皮的大铁轮子活像是瞪大的眼睛，正盯着专心进餐的主人。它们也眼馋这美食么？
　　 不清楚这美食的名称，从它所用的食材看，就是一锅荤素皆有的大杂脍但那扑鼻的香味却是那么诱人。我没有吃过，不知道它的滋味，却清楚它是五角钱一份。这除了一碗带着汤汁的杂脍外，还有一碗“冒儿头”干饭。
　　 心里很急，这会儿已经到了早饭的时间了，我却离家很远。家里奶奶和母亲对我没能按时回家会怎么想呢？我知道她们会给我留出一大碗稀饭来，因为以前也发生过捡树叶走得太远，无法按时回去的事情。
　　 这是一个缺乏油水滋润的年代，几乎所有的美梦都与吃有关。需要专门的票证才能购买的物品不敢去想，这种只要有钱就能买到的街边小吃，是我唯一能够可望的食物。况且，这里不光菜肴诱人，“帽儿头”干饭也很扎实，不光装满了碗，还在上面赫然垒起了一个“帽儿头”。吃上这么一餐，足以支撑那些下力人完成最繁重的劳作。
　　 对于刚满十二岁的我说讲，吃上这么一顿，恐怕一整天都不会再饿了。那么，接下来去离家数公里外的农科所附近的小树林捡拾引火柴的事情就太小儿科了，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当跟随着母亲赶场来到这里，我的“也想吃一碗”的请求，每次都被母亲断然拒绝，而每次她都会给出不同的理由：
　　 “都是些猪下水！这东西不卫生，脏！”
　　 “这东西是下力人才吃的！”
　　 “这东西太油腻，咸得齁人！”
　　 “……”
　　 如此等等。
　　 我的反驳却苍白无力：“下水也是肉食呀。都是高温消毒过的，脏么？”
　　 “我比下力人又高了多少？我不每天都去拾柴捡烂树叶吗？”
　　 “你又没吃过，怎么知道它油腻和咸呢？”
　　 “……”
　　 然而，这些话只是在心里说的。严格的家教让我根本不敢反驳母亲的话。
　　 在一次次受挫之后，我明白了对于这种吃食要么就再也不去想了，要去想只能靠自己。
　　
　　 二
　　 打那以后，我在每天捡拾引火柴时，又多了一件事情，这就是收集能换成钱的废旧物品。牙膏皮、破锅烂铁、废旧报纸……等等，都成了我寻找的目标，放在我床下那个旧竹筐中的宝贝儿越积越多。在一条污水沟中捡到的那两个生满黄锈的烂齿轮让我小赚了一笔，尽管为了将它从淤泥中弄出来，我的手也不幸受伤，流出了殷红的血来。而平时收集的那十几个牙膏皮，更是让我有了两角多分钱的收入。还有在垃圾堆里捡到的一个黑乎乎不规则的物体，开始只以为是块废铁，等我在石头上一磨，才知道是块黄铜。
　　 当宿舍外面的农田打谷工作进入尾声，我的“筹款”也颇具规模，细细一数，竟然有了二元六角五分的收入。只要不让大人知道，我就对这笔款项就有着完全的支配权。二元六角五分，不是二角六分五厘！五角钱一顿的大餐吃上五餐都有余！
　　 我开始憧憬吃大餐的情景……
　　 今天是星期天，昨天我就将作业全都完成了，天还没亮透就出了门。
　　 这是条平时捡柴不常走的路，边寻觅着富含油质的桉树落叶，边朝着新市场走。我清楚必须要多拾些树叶才能弥补吃美食所耽误的时间，才能安心享用美食，在途经小城里那个唯一的广场时，特意围着它转了一大圈。
　　 还真是命运眷顾，广场边那一圈高大的桉树仿佛知道我的迫切需求，随着昨晚的大风飘下了这么多的落叶，不光穿满了铁钎，就是背来的背兜里，也盛上了不少，就算是不再捡，也能过得了大人的挑剔的目光了。
　　 我高兴起来，欢快地捡着。手中的铁钎如小鸡啄米，一上一下的飞快运作，将它们一一拾取。更让人高兴的是，在这儿捡拾树叶的孩子不多，能够让我尽兴地捡拾。到天大亮，我就走完了这一圈，捡到了比平时还要多的树叶。然而，我还是渴望能捡到更多的叶子，大有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模样。
　　
　　 三
　　 排在我前面的人少了，更少了，马上就要轮到我了。刚才还欢跳不已的心居然平息下来，肚子虽然还在抱怨，但心里的欲望却在一点点地减低。
　　 家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开来，奶奶已年迈了，一脸沧桑，满头白发，今天早上她老人家能吃上的不也只有稀饭和咸菜么？母亲的体质也很弱，瘦小，担一担水都吃力；我又想起了小弟，他还那么小，比我小八、九岁，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板，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他不想吃顿好的么？
　　 还有多病的父亲和大姐，他们就不该吃些好的东西么？如果家人们知道了我借着捡柴之机躲在这里吃独食，该会多么失望，多么惊讶，多么……
　　 悄悄打开紧攥着的拳头，看了眼那些零钱，而剩下的那两块多钱还静静地躺在我衣服的口袋里。
　　 前些天刚和母亲计算了家里的开支，除去买回公家供应的东西，每天只八分钱的菜金，不是人平，而是户均。这是除去多病的父亲和大姐每人必保的费用后的家有经济。我口袋里的二元六角五分的款项，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呀。说不定就能解决家中的燃眉之急……
　　 “你到底买不买呀？不买站到一边去！”后面传来一声断喝，一只手粗爆地拉着我的背兜，将我从队列中拨拉了出来。
　　 “我忘了带钱了……”这谎撒得太蹩脚，引来一阵哄笑，我趁势走出了人群，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回家的途中，遇上了来市场买菜妈妈，她看着我，也看着我背上装了不少树叶的背篼，脸色也由严厉转为了平和。问我：“怎么弄得这么晚？”
　　 我小声地回道：“广场坝的树叶多，就多捡了一阵……”
　　 “快回去吧，家里给你留着饭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妈，等下我！”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我叫了声，赶上前去，从口袋里把那些钱尽数掏出，塞进妈妈手中，“这是我卖废品攒下的钱，有二块多呢！你用它给家里买点好吃的，改善下吧！”
　　 一些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我赶紧扭过头去，飞快地将它们擦了，不等母亲回答就朝着家的方向跑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