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渐渐消失的棒槌(散文)
一
在秦腔戏里,有一出著名的戏剧——《棒打无情郎》,又名《金玉奴》。戏剧讲的是落魄书生莫稽,在进京赴考途中落难,为善良的江南乞丐金松父女所救。金松因赏识莫生才学,就将爱女金玉奴嫁给他。婚后,莫稽进京赶考,顺利考取功名后,接妻子去江西德化赴任。途中,因起恶念,将妻子推入江中,巧遇巡按御史林润巡视,救了金玉奴。细听其诉说,林润被金氏父女感动,收金玉奴为义女,棒打忘恩负义的莫稽。
在这出戏剧中,棒槌是用来惩罚忘恩负义书生,成了打人的工具。在生活中,偶尔也有拿棒槌打人的,也有用来比喻打人的,如日常用语“棒打鸳鸯”,就是用来比喻拆散恩爱的夫妻或情侣的行为。
在现实生活中,棒槌是人们浆洗衣物的工具。随着工业的发展,机器代替了许多传统手工劳动,棒槌就渐渐消失了。但是,在传统的农业时代,棒槌却是家家户户必备之物。我小时候,每次去涝池边洗衣服,拿上盆子、衣物、洗衣粉(更早的时候没有洗衣粉,用碱面、皂荚),还有棒槌。
棒槌,形旁都是木字旁,根据汉字造字规律,说明它的材质是木料。至于用什么木料,一般是就地取材,如枣木、黄杨木、槐木、桃木等。棒槌长约三四十公分,直径约六七公分,一端有一个圆润的把手。棒槌的表面,光滑圆润。平时不用的时候,棒槌颜色稍微浅一些。洗衣湿水之后,颜色变深,成为灰褐色或暗红色。
二
棒槌的用途,主要就两个:一是洗衣服时,用它捶打已经浸湿的衣物,让衣物充分揉搓,从而达到去污的目的;二是用它反复捶打浆洗过的衣物,可以起到类似熨烫整形的作用。
在没有洗衣粉、肥皂、洗衣液的年代,衣服、被里和床单等,都要浆洗的。所以,在涝池中洗衣服时,要用棒槌捶打衣物,以便浆洗衣物里的面浆和脏东西流出的更快。如果衣物太脏,就撒一点缄面,衣物上的油腻就可以洗掉。假如用皂荚洗涤衣物,首先要用棒槌将皂荚捣碎,然后将捣碎的皂荚放在衣物中间,使劲揉搓、浸泡,再用棒槌将衣物反复槌打,这样洗涤的衣物,相对来说就干净多了。
衣物洗过之后,晒至半干,就可以浆洗了。特别是被里、床单、门帘等,为了让这些衣服穿时看起来笔挺一些,物品用的时候平整一些,当然也为了下一次洗涤的时候容易一些。
浆洗衣物,首先要烧好面糊。添半锅水,和一些面粉糊糊,搅拌均匀,倒入锅里,再次搅拌均匀。接着烧火,最好用柴火烧。烧过两滚之后,面糊均匀、熟透了,拿一个大盆子,将面糊舀出来,再兑一些水,稀释,然后将衣物放进去揉搓。直到衣物均匀地沾上面糊,拧掉多余的水分,衣物就浆洗好了。
把浆洗的衣物晾晒,待到半干时拿下来,折叠整齐,放在砧石上,用棒槌槌打。槌打一会儿,重新将衣物折叠一下,一直到衣物的面料变成平整,然后将衣物摊开继续晾晒。浆洗过的衣服、床单等,非常平整,有形,铺在炕上,不容易起皱。
平时穿的衣服,多数只是洗一下,不用浆洗。一般在夏末初秋时节,田间农活稍微少一点,天气多是晴朗干燥,人们就拆洗棉被、棉衣等。这一段时间,经常听到左邻右舍此起彼伏的捣衣声。所以,在古诗文中,诗人所描写的捣衣声都是秋天。
那个时候,我年龄还小,家里拆洗棉衣、被褥的时候,我只负责拆线,拿着剪刀或锥子,小心翼翼地将缝合线挑开,抽出来,趁劲扯开。注意,千万不可以太使劲,衣服被褥的面料,不能扯坏。万一扯坏了,肯定得挨骂。
拆好了,将衣物面子里子与其中的棉胎分开。衣物面子里子要水洗,棉胎则直接晾晒。棉胎晾晒得差不多了,用棍子将棉胎轻轻地敲打敲打,让上面的浮尘掉下来。母亲和姐姐在浆洗衣物时,偶尔要我帮忙烧火、拿盆子、拿衣物、洗锅等。等到要缝棉衣、缝被褥时,母亲和姐姐一起做,不用我帮忙。
我最喜欢帮忙的活计,是母亲在捶打浆洗衣物时,时不时要我帮她将被里、床单等折叠好,然后一人拽一头,使劲拽一拽,只是这种活不多。拽的时候,两人面对面,各自向后一起拽,然后松一下,再拽一下,再松一下,就这样不断反复。拽过以后的床单被里等,形状周正一些,缝的时候方便。那时,我觉得很有趣,像孩子们玩游戏。拽过之后,还要再捶打一阵。接着再拽一阵,就可以晾干了。当然,拽的时候不能太使劲,双方力量要拿捏得差不多。如果双方力量悬殊,不小心会跌倒的。
三
棒槌,在古代叫作“捣衣杵”。后来不断演变,变成了棒槌。也许棒槌的叫法更方便,口语化。如李白《子夜吴歌》中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在古诗词中,捣衣这种习俗,已经成为古诗词中不可缺少的一种特定意象,也被赋予了不同的审美意蕴。在古代,常有妻子独守家中,丈夫漂泊在外。因此,捣衣的动作,成为女子思念丈夫的固定模式;捣衣的声音,也深深触动了游子征人的思乡情怀。而捣衣又多在秋夜发生,加上月光的渲染,将人们想见又不得见、悲伤无奈的思念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棒槌,不仅名称发生了变化,其形状也发生了较大的改变。唐朝张萱名画《捣练图》中,仕女们手中拿的捣衣杵,大概有成年女子身高那么长,是我见过棒槌两三倍长。而且用法也不同:捣衣杵是竖着拿,手握其中间稍微细的地方,女子捣衣,是站着的,在大盆子里捣衣;而棒槌有把手,横着握,捶打衣物之时,是蹲着或者坐在小凳子上,在砧石上捶打。
2021年暑假,我们在贵州关岭上甲布依古寨旅游,在美丽静谧的寨子里,看到了身着传统民族服装的布依族阿婆,正在用大锅烧颜料水,准备染布;还有一位阿婆,拿着棒槌,正在石头上捶布。她手中的棒槌,比我们家的要胖许多,把手、棒槌外表线条,也略显生硬一些。我家先生特别好奇,问阿婆,可不可以让他捶一下布,过一把瘾。阿婆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他高兴地坐在小凳子上,拿起棒槌,卖力地捶打着。我在一旁帮他拍照,录视频,借此留住旅途中快乐有趣的时刻。
在这个时刻,在这古老祥和的布依族村寨里,在这浓密高大的古榕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树影。微风吹过,清爽舒适。棒槌声、鸟儿啁啾声、知了的歌唱声,鸡鸣狗吠,人们说话的声音,爽朗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处在大山大树环绕的古老村寨,霎时热闹起来。此时此刻,这些曾经熟悉的声音,恍惚之间,产生了少年时代那种久违的感觉。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村头涝池里洗衣服的情形;想起了暑假之时,浆洗被褥,母亲坐在椿树下,在青石上捶打被里褥子的情形;想起了炎炎夏日的巷子里,三三两两的孩子们,在忘情地玩游戏,一群人围在一起吃饭、乘凉、聊天的情形……
四
现在,棒槌渐渐地消失了,洗衣服有洗衣粉、洗衣液,稍微揉搓一下;还有各式各样的自动洗衣机,省时省力。熨衣服有电熨斗、挂烫机。如果再想看到棒槌,大概只有旅游景点或者博物馆。
棒槌虽然渐行渐远,但是有关棒槌的词语却保留下来了,成为丰富多彩汉语词汇中的一部分。现在,说某人是个“棒槌”,意思就是这个人头脑太简单了,或者是一点都不明事理。还有,一群人在议论什么事情时,冷不丁有人脱口而出“棒槌”,那一定是骂人的狠话,意思是这件事做得水平不够,甚至很愚蠢。总之,除了作为洗衣工具外,“棒槌”这个词,意思就是“直筒子”、“过于简单”、“什么也不懂”。所有这些意思,大概还是从棒槌的外形、功能等引出的联想吧。如《红楼梦》第十六回,王熙凤对贾链诉苦,管理家务之难:“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王熙凤说这话的意思是,“我”是个实诚人,拿什么事情都当真,不会像别人那样糊弄事。虽是一句玩笑话,却藏着几分真意。王熙凤也许不是百分之百的实诚人,但她拿什么事都当真,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这一点倒是毋庸置疑。还有,侯宝林先生在他的相声《空城计》中,就用棒槌来比喻一个稀里糊涂上了舞台、跟着跑龙套的看客,可谓是非常贴切,让人不由得捧腹大笑。
现代化的生活,渐渐模糊了时间和季节。天气渐凉的秋季,再也听不到“万户捣衣声”了。我们的耳边,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汽车的喇叭声,呆板的、不断重复、加杂噪音售卖商品的广播录音;沟通方式的巨变,电话微信语音视频,似乎再也没有了捣衣思妇的幽怨,也没有了在外漂泊的游子望月思亲那种天末凉风的牵挂了。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似乎又看到了母亲,在院子里椿树下坐着,拿着棒槌在青石上槌着衣物的情形,耳边似乎响起了那“咚——咚——咚——”不疾不徐的棒槌声;也想起了夏日傍晚之时,村子东头的涝池边,三三两两的洗衣人,一边拿着棒槌上下翻飞,捶打衣服的情形,一边和别人大声聊天,眉飞色舞的神态;还有柳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鸣叫着,犹如一曲激动人心的大合唱;涝池里聒噪的癞蛤蟆,呱呱呱的叫声,此起彼伏,也拼命地来凑这份热闹……
二〇二四年四月七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