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恒】穷人的爱情哀歌(随笔)
阅读历史或者古典文学,我总喜欢依托自己掌握的一点历史知识,去往历史的社会环境,并将当时的社会环境和今天的社会环境加以对比,如此,对这阅读的理解就会有鲜活而具体的镜像,享受到的阅读成果也就比较新颖甘甜。
这种“喜欢”来自三十年前在西安半坡遗址的一次游览。半坡遗址是一个典型的母系氏族公社村落遗址,村子的周围有大围壕,围壕内部居住区(房屋)、饲养区(畜栏)、存储区(窖穴)、制陶区(手工作坊)、墓葬区(坟茔)应有尽有,规划有序,生产工具及生活用具已经相当齐备。这次游览对我的社会认知是一次强烈的震撼和推动,因为我发现,我出生的坝上那个极其贫困的小山村的规制、布局、工具和用具,竟然和6000年前半坡遗址的出土惊人的相似,甚至相同!后来我还专门写过一篇对比文章,收录到了我的《乡村散记》一书。有了这样的震撼,便形成了一种阅读思维习惯,每当阅读历史,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副当时的生产生活场景,历史也就由文字变成了影像,虽然这场景建立的基础还不够牢固,影像还有些模糊,但其大概形状是清晰的。
阅读《诗经》“十五国风”中的《汉广》时,用的就是这样的思维方式,这样便给自己增加了很多的阅读古典的乐趣,在大脑里复制诗中所描绘的情境,也就成了阅读的成果。
《诗经•周南•汉广》是这样的: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字词看上去生僻,但仔细品味,都是今天的大白话,并不生涩,第一段的大概意思是:
南有高大的乔木,但无法在他的下面休息。汉江上有美丽的姑娘,但无法去向她表述爱慕。因为汉水太宽广,无法游过去,长江太长,无法依靠竹筏子渡过去。
第二段和第三段除了马换成了驹外,其他完全相同,实际上是重复。大意是:
灌木遍地丛生,我把它砍回家当柴烧,温暖我那低矮的茅屋。漂亮的姑娘要是能嫁给我就好了,她可以把我的马喂饱。可惜呀,汉水太宽广,无法游过去,长江太长,无法依靠竹筏子渡过去。我是不可能得到她的,只能在冰冷的被窝里胡思乱想。
相传周代设有采诗之官,每年春天,摇着木铎深入乡间收集百姓创作的歌谣,把有一定艺术性、能够反映人民欢乐疾苦的作品,整理后交给负责音乐的太师谱曲,然后演唱给周天子听。天子不但可以欣赏音乐之美,而且还可以从中了解百姓的生活。这首《汉广》就是没有记录姓名的一位老百姓的作品。
关于这首诗所反应的生活场景,有很多种注释,但“是一首周代的爱情诗”一说居于主导地位。当代著名古典文学家金性尧先生是这样说的:“这首诗的内容当是写汉水边的男子,看见一个出游的女郎,大为倾心。然而陌路乍逢,两不相识,又怎能表情达意,因而感伤彷徨。头两句是正喻逆写:既是乔木,理可休息,现在却连乔木也不能休息,借此暗喻游女之更难求得。汉水太广了,不能游过去,长江太长了,无法渡木筏而前往。接着,他又兴奋起来,幻想自己有把握将她求到,‘翘翘’四句,就是想象情人到来之前,自己要准备的一些行动,割草喂马就是为了亲自迎娶。一说是自己宁愿做她的仆役。可是当他一想到汉之广,江之永又沮丧了。这种大起大落的心理冲动,在年轻的单恋者身上原是很普遍的。”
还有一说,诗中的女子指得是洛水的神女。描写的是一个类似曹植的男人,思念洛水女神的故事。代表人物就是被国民党暗杀的闻一多先生。在他的《诗经新义》一书中,根据《诗》三家之说,认为游女为汉水之神,也就是西汉刘向的《列女传•江妃二女》讲述的“汉皋解佩”的故事。意思很清楚,就是说这首诗写得并不是游玩间的相遇。
一个不识字的老百姓,在没有书籍、没有戏曲、更没有收音机、电视机传播文化的年代,能否掌握这样的神话故事,很值得商榷,所以,闻先生的这一观点,即便是在业内,也不占主导地位。
能够坐下来并且有能力和条件研究《诗经》的人,不论古代、近代还是现代,都是社会贤达,甚至是圣贤一类的人,是不缺少爱情沐浴的人。所以,遇到有关男女的诗赋,就很容易把自己沐浴过的爱情拉扯进去。富贵对贫穷的认识限制,和贫穷对富贵的认识限制是一样的,贵人君子一族,做梦都不可能想象出穷人的爱情是个什么样子。晋惠帝听到了人吃人的报告,第一反应是“何不食肉糜”,就是这个道理。今天富人对穷人的看法依然如故。同样,穷人做梦也梦不到富人是如何花钱的,一口鱼子酱就能吃掉几千甚至上万元。也梦不到男女间的一点毬事,在富贵一族那里还闹出了什么爱情。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有人以爱情来谈论婚姻,一定会被认为是有病,至少会被认为是不靠谱。
爱情是有层次的,研究《诗经》的文人学者的爱情层次,如果套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按照“生理(食物和衣服),安全(工作保障),社交需要(友谊),尊重和自我实现”五个层次来划分,最低的层次也都在社交需要一层以上。所以,他们对爱情的诠释,无一不从友谊、尊重和自我实现出发,至于生理层次的性需要,就会被当作不入文学艺术流的下三滥对待,被冠以“淫”衔,并被正统所驱逐。《诗经》中有些诗篇,曾被认为是“淫诗”,比如《野有死麕》,《诗序》就说是:“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但总是很难成为注释的主导,往往被人所摒弃。谁能说得清楚,说是“淫诗”者,有可能还正是切中了诗的要害。
在奴隶社会时代的周朝,甚至更早的新旧石器时代,最下层的黔首百姓的爱情层次里,没有花里胡哨的讲究,更多的则是生理层次和传宗接代的需求。小伙子爱情的思想基础主要表现为占有和性,这是下层穷人自然的爱情观。那个时代生产力发展极其低下,劳动收获极其微薄,男女奴隶,用木棍、石器来种植、采摘、渔猎,一年收获不了多少,每一点收获都充满了危险和艰辛,就是这极少的收成,大部分还都要交给主人、士大夫、国王去享用,自己吃不饱穿不暖,虽然有丰富鲜活的艺术创作的生活基础,但没有创作的知识技能和艺术能力。他们的歌谣,都应该是顺嘴现挂,直呼胸臆,口授心传流传下来并被乐官所采撷。我们今天阅读国风,从字面上看没有多少修饰和点缀,就是因为这都是当时老百姓们的大白话。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的故乡康保县依旧极其贫穷,是全国的特困县。贫困不仅表现在以食物为核心的物质生活上,同时也表现在精神生活上。我在家的时候,村里的文化生活极其贫乏,除了一年放一两次露天电影外,最常见的文化活动是民间艺人演唱“二人台”。“二人台”又叫“蹦蹦”,是从元曲演化而来的一种地方戏种。民间百姓称之为“讨吃调”,是乞丐临街乞讨时,站在人家门楼里唱的小曲,以通知主人:“来要饭的了,快出来打发一下。”所以在明清时期,又被叫作“门楼调”。
“二人台”有“素段子”和“荤段子”之分,素段子就是上的了台盘的文明段子,歌词都很吉利、和美、文雅、上进,传达的是一种正能量,比如劝善、劝孝、说理、讲法等等。荤段子就是“黄段子”,也就是淫词艳调。
记得那时候民间艺人来村里要饭,不是沿门讨要,而是由一个热心人牵头,约定艺人唱多长时间,每家出多少粮食或面粉,谈妥后,艺人就会在晚上开唱。唱到结尾的时候,牵头人就会吆喝:“女人领上孩子们回家睡觉吧,今天就唱到这儿了。”这就是告诉大家,下面要“开荤”了,女人和儿童不宜。多少年来的习俗,大家都心照不宣,牵头人一喊,女人就带着孩子散回家里。不仅女人离开,老人们也都会离开,有的老人甚至还想阻挠一下,表示一下自己的正经,但招来的自然是血气正刚的壮汉们的厌恶和嗤鼻。荤段子,这是牵头人和艺人事先的约定,是多出了报酬的,壮汉们自然不会放过。那劲头和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看三级片一样有吸引力。也有女人,回到家后又偷偷出来,或者干脆直接绕到僻静处,支棱着耳朵,一句不落地聆听这所谓的“荤段子”,不时地还会偷偷发出笑声来。极少极少属于放得开的女人不会离开,会和壮汉们继续听下去。
艺人唱这种荤段子一般都是现挂,这是艺人的基本功,和现在的相声演员堪有一比。大多数情况下是听众点什么就唱什么。有时候顺嘴就把他比较熟悉的人编排了进去。荤段子的用词十分露骨肉麻,人们对此还发明了一个专用词汇叫“牲口话”,意思就是畜生说的话,不是人说的话。有固定的格式,以方言词汇为主,两句一押韵,形式上和诗歌没有区别。我把太黄的词汇删节更改替代一下,选两小节来。先看描写寡妇偷情:
叫一声乡亲们注意听,
我来给大家唱上几声,
有人要问唱一点甚,
咱们就唱一段,
光棍和寡妇来偷情
月黑风高狗无声,
光棍他推开了寡妇的门,
……
下面就开始唱具体情节。用二胡或四胡夹杂口技,模仿开门声、嬉戏声、调情声以及各种动静,每一种声音都惟妙惟肖。引得听众不停喝彩。
再看一段专门描写光棍想女人的“荤段子”:
叫一声乡亲们注意听,
我来给大家唱上几声,
有人要问唱一点甚,
咱们就唱一段,
光棍他半夜想女人。
……
狗皮褥子引不来小母狗,
山柴疙瘩烧不热娘们儿的心。
天下恓惶不过个打光棍,
四十岁还没尝过女人的亲。
……
下面就开始具体想了:
想起小花儿就猫抓心,
渴死的红秃牛等你来饮一饮,
你要能解红秃牛的渴,
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做儿孙。
……
下面就是相思的具体动作,赤裸裸的描摹和抒情。
偶尔没走留下来的女人,就成了大家起哄的对象,“给咱们饮饮牛吧,明天你们家的自留地我就全包了!”这当然也是一语双关的调情。女的敢留下来,自然就不是善茬,马上就会回击:“看你那个怂样,还敢叫老娘饮你,你就不怕跌在老娘的水池子里淹死你!”
这里的“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诗经•汉广》中的“马”和“驹”。
奇特的是,虽然是淫词艳调,但当唱到光棍恓惶可怜的时候,听众群里一下子就会安静下来,只有二胡哀婉的乐律和艺人颤悠悠的唱腔在村子上空回荡,有时还会听到吸溜鼻子的声音。有的大龄未婚小伙子,甚至会忽然插话:“换个别的唱吧,这唱的叫人的心都抖擞(哆嗦)了!”
这些唱段第二天就会在村里流传开来,甚至到了孩子都能哼哼几声的程度。我的一个同学就是因为学的像,被他父亲痛打过一顿。做父亲的自己可以听,也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唱,但绝不允许儿子听,更不许儿子唱。他可以在现场公开为之喝彩,但一听到儿子在背后偷偷唱,就会痛下毒手。他听是艺术享受,儿子唱,则就是有伤风化,有辱门风,就是不学好。这就是“正经”和“不正经”的区别。
这两段唱词是重复的,表现的内容极其形象,如果再过两千年,人们翻出这样的唱词,会不会也有像对《汉广》的诠释,认为是小伙子急着要娶姑娘回家,或者是对汉水女神的慕恋。当然,一定会有人说:“这就是当时流传在农村的淫词艳曲。”
爱情颂歌和淫词艳曲其实就差一点点。人们的认知层次和文化水平不同而已。“敦伦”一词,在学者眼里是雅言,而在村里文盲的眼里同样是一句“牲口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