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与魂】【东篱】仰望下天井(散文)
一
拨开云雾见天井,那是一回回梦中的情景,故乡天井,乡愁何止在梦境里。微信群里,报刊杂志,他人口中,只要有故乡天井的只言片语,我都会关注一下。赤子羁外,不论身处何方?心里总是惦记着故乡,思念着乡情,牵挂着母亲。
天井村版图结构由东到西转北,画一个半弧,像一弯月亮。一条小河,从中间切割,形成两个牛角月,上为上天井,下为下天井。我家住在小河沿,是弯弯月亮对半的河口,是下天井孔村的最南端。
下天井横亘两座山,一曰横山,一曰留坦山,两山经纬纵横,构成天然坐标,孔村,几百户大村就在坐标系内,村庄按阴阳八卦布局,坎呈合一。古老的村庄背靠横山,南临清水河。钟灵毓秀,藏风聚气,下天井就是个风水宝地。
先说横山。山型,像个倒扣的渔船,横亘在葛公和洋湖两镇之间,成了不需划界的地标。后人称之为横山。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横山的确不高却还真沾点仙气呢。传说观音挑着鱼盆鱼船途经孔村时,一脚踏入八卦,身子一斜,摔倒了。挑绳滑落,鱼船扣在村后,鱼盆扣在前面八里之外的葛公,扁担飞到西边里查外查两查之间。这样,渔船就成了横山;鱼盆就成了留山,两查之间就有了扁担山。
别看现在云石裸露,茅草葳蕤。追溯到明代,横山古木参天,翠竹婆娑,风景宜人。逶迤小径,盘旋回环,直抵山巅。春风吹来时,更有山花烂漫,蝶舞蜂飞。山上,泉水叮咚,清澈透底,终年不息。有狮牙井、映月池、洗脸盆、卧龙岩,华盖洞。奇峰怪石,天然偶成,可谓鬼斧神工。就说那洗脸盆吧,离山顶百步遥,路边石阶处,一石天成一盆,盆里终年积水,不溢不涸,清澈透明。传说,路人若是洗把脸,就能精神明目,神情怡畅。
山腰有约五六十亩面积的平地,当年亭榭错落有致,苍松古柏,繁茂成荫。沿途鸟语花香,如临仙境。来往的行人到亭榭小憩,文人墨客,触景生情,吟诗作赋,写下不朽的篇章。如《横山秋韵》,《横山魂》等。
横山顶部,船底儿,百亩开阔地,登临平坦的山顶。南望古镇葛公,山青水秀生紫气,并与留山相望;北眺洋湖,高楼鳞次栉比,集市街道尽显繁华。若是天气晴好,云淡风轻时,还能看远处的长江。那曲曲折折的长江,像一条舞动的绶带,飘飘荡荡,令人心旷神怡。东流双塔,陶公祠,也尽收眼底,仿佛置身于仙境,缥缈于云端。
二
相传,隋朝年间,有高僧云游至横山,觉得此地气场流畅,环境和谐,人际关系和睦等,认定横山风水不错,便在山顶大兴寺庙。由九华高僧主持,成为九华分庙,后历代高僧来此修行,因而,横山盛名远播。
明朝初年,横山庙敕封为“千华禅院”。明朝宣德年间,大兴土木,建房300余间,僧侣300之众。按佛、道两教,分东西两尞,两教建在一起,对面而立,东西呼应,和谐相伴,后有佛、道两教圣地之说,世间少有。原“千华禅院”逐步扩建为三进,前为铁塔、铜钟,中为大佛殿,后为三清殿。殿内,佛像高大安详,栩栩如生。香客络绎不绝,香火旺盛。山顶最东端建一“横山书院”,坐北朝南,旁边有一栋学生房。书院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前后有围墙。院内,树木花卉,假山池榭,环境优雅。洋湖泥黄村大秀才柯绍显,在这里授教多年,培养出一批批杰出青年走上仕途。明朝万历年间,孔村的孔贞运,洪方的郑三俊皆就读于横山书院。后二人都成为明末重臣。孔贞运后尊为孔阁老,官至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郑三俊后尊为郑天官,官至吏部尚书,孔、郑同乡同学同朝为官,且权倾一时,在天井传为佳话。阁老晚年辞官归隐孔村。携好友王乾纯,罗心华一道,登横山,游书院,赏风景。扶亭望山色,坐观华盖洞,兴诗一首,“此日占星聚,相携选胜游。逶迤山经小,空嵌洞天幽。湿气常疑雨,寒阴不带秋。小亭堪远眺,双塔漾江流”。
民间传说:明代崇祯年间,洋湖永济笔架山人柯东岗,就读横山书院时,流传一段风流佳话。据说:东岗愚钝,听不进老师的教授,学业无望。一日,一人逃课躲进华盖洞。洞里小风悠悠,十分爽快。坐下来休息,忽见一漂亮女子走进洞里。女子故意搭讪,问他为何逃学?东岗如实招来,女子妩媚一笑,说,我可帮你,于是口吐一珠,让其吞下。东岗吐下珠子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便大脑清醒、眼放金光、智力过人,原来女子是狐仙所变。从此东岗学业猛进,功成名就,后被封为大国师,所著《东岗集》至今尚存十余卷。之后,横山书院声名远扬,四海之内,许多学子莫名而来求学深造。清末年间,又出“横山八子”,后八位才子都成为国之栋梁。
盛世横山,千华禅院终日云雾缭绕,香火袅袅。祈祷太平的香客络绎不绝。暮鼓晨钟,诵唱经文,高亢雄浑,音传天井。书院书声郎朗,一批又一批学子学成而归。横山书院,依然演绎着许多传奇。
一切毁于“文革”期间,所有佛像拉下运到铜陵炼铁厂。房子毁掉,连砖瓦也被拉走,现在看到的只有断壁残垣。残垣间杂草丛生,一片荒凉。风吹蒿草,风景不再,登临山巅,感觉灵气尚存。
三
再说留坦山,孔村东边的一座山,与横山垂直成九十度角,由北向南伸到小河边又打过拐沿小河向东延伸,伸出的头颅像虎头,所以人们称之为卧虎山,站在葛公留山北望,像一头巨虎卧睡着,在留山炼丹的葛洪,觉得好奇。一日,专门来看个究竟。登上虎背,见有一平坦巨石,葛洪因疲惫便躺下休息,躺下来感觉无比的舒坦。美美地睡了一觉,后来又称之为留坦山。我家住在小河沿,门前齐水,东边靠山。山是留坦山,儿时的发小,童年的伙伴,长大的兄弟,心中不灭的牵挂。一座山,融入一个人的生命里,不再是一座山,是发小、伙伴和兄弟,那是何等的情愫、何等地超越、何等的乡愁。随着年龄的增长,山的容颜、山的姿态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
小时候,留坦山,参天的古木,虬结的藤蔓,厚厚的苔藓,各种各样的动物,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我们见过老虎、豺狗、灰狼、兔子,松鼠、野鸡、野猪、乌风蛇,菜花蛇、青蛇、麂等,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山鸟儿。漆黑的夜晚,害怕狼吼麂叫,那绿色的眼光在森林里晃动,摄人心魄。夜间没有大人是不敢独自出门的。但记忆中没有任何动物侵犯过我们。
五岁那年,一个秋日傍晚,母亲把我洗好后,放在门前场地的凉床上,自己回到小屋洗手脸,突然,一只大老虎,冲到凉床前,抓住一只老母鸡。母鸡拍打着翅膀,发出哀嚎的求救声,母亲以为畜生侵到我,开门冲去来,把我抱在怀里对着额头直哈气。嘴里不停地念道:莫㤥!莫㤥!
白天,留坦山,又是一幅景象,动物们都回家睡觉去了。空山不见兽,只闻鸟啾啾。就是遇见蛇和松鼠,它们也让道而走。留坦山,成了我们白天的乐园。春天里,桃花、梨花、杜鹃花,幽兰花、紫荆花、牵牛花次第开放,小伙伴们,满山摘花,五颜六色的花,插在瓶子里,摆在家里,好看极了。秋天里,我们不怕山高路远跑遍山头找果子吃,山楂、野杨桃,八月炸,野枣,野葡萄,猕猴桃,桑葚等,尝尽了甜酸苦辣,饱了口福。半天下来,嘴唇乌紫,脾胀肚圆,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我们一群孩子偷着乐。
进了小学,放学后,上山放牛、采猪草,砍猪栏草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带着扑克牌,牛儿散放,找个平坦的大石头,一群人围在一起打牌。赌弹子,赌纸炮,赌橡皮筋,赌得天昏地暗,赌得日落西山。一声口哨响,满山的牛儿,立即掉头下山,骑在牛背山,还搭着装满野菜的腰箩,或是一捆捆的猪栏草,长长队伍,凯旋而归。
四
不知从何时起,留坦山的树渐渐消失,野生动物也跑得无影无踪,山石裸露,剩下的是毛草、荆刺、芭茅。留坦山变得荒凉至极。八十年代末,故乡的人,冬闲要准备一年的柴火,于是,留坦山上,柴砍尽,草砍尽,连伏在石头的炸刺也一点一滴地割起来。
周末回家,铁将军把门,估计爸妈上山砍柴去了。我直截上山,快到山顶的时候,只见爸妈各挑一担柴,从高低不平怪石嶙峋的陡坡上下来,这不亚于在钢丝上跳舞,我吓得心都快跳到嗓门。太危险,这一刻,定格在我心里,成了永恒的记忆。我立即跑上去,叫爸放下担子,接过母亲的担子,挑起来。足有百来斤,我的双腿发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慢慢下来,然后又回去接爸爸。留坦山下,三人坐在一起,望着六七十岁的年迈爸妈,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说:“不要再做这样重体力危险的活了,周末不上班我回来砍柴。”妈妈摸着我的头,笑笑说:“没事的,放心吧。”
一个冬天,留坦山的衣服被一层层剥光,裸露出饥瘦的骨骼和干瘪的胸膛。冷风嗖嗖,雪花飘零,望着山们,心里有种说出的滋味,山啊,你养育了故乡的人,你把一切给了人们。你的情已深到故乡人的骨子里,就是离乡的游子也不会忘记山的恩情。
孔村,古老的山村,传说明清时期为九宫八卦阵布局。后来,由于战火的洗礼已破了阵局,这是传说而已。在我记事的时候,还保留了大量的白墙黛瓦马头墙的徽派古民居。几进几出的天井屋,显然是官宦财阀之家。村里设有祠堂、书堂,书香门第比比皆是,孔阁老走出之后,历朝历代,人才辈出。就说近代吧,下天井考取的中专生、大学生、研究生的层出不穷。无论政界、商界、教育界,还是其他部门,都有下天井人。
下天井,人才济济,何为?是村中的气氛和场能,风水也,可谓人杰地灵。
仰望下天井,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天空。野径埋香,风月琳琅。故乡的记忆,如梦般萦绕在心头,那份深深的眷恋之情,永远难忘。
此时,腾格尔的《故乡》最能表达我的衷肠:
“多少次深情地遥望,魂牵梦绕的故乡,离开了已经很久,影子却越来越长,村口的那盘石碾,碾碎了多少美好时光,山坡上的牛群,还有天边的那抹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