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与魂】【东篱】烟台东炮台怀古(散文)
一
我们是在下午两点钟来到东炮台的。大概是因为时间紧迫,如果去别的景区会觉得时间很局促,而来这里却正合适。大巴车停下,女导游便宽慰地告诉我们,时间是很宽裕的,尽可以在景区里转,四点整收队。
我能感受到她的心情。烟台的东炮台就在路边不远,不必去赶什么路程。把走路的时间都节省了出来,能为我们提供一个更好的欣赏空间,而不再是蜻蜓点水似的以点带面。
烟台市的东炮台海滨风景区,位于景区的归岱山上,是一座保存完好的清末古炮台。很早的时候,我就听说过这里,今天能站在山下,已经觉得十分的幸运。有时候,行走的脚步是不由自主的,许多的因素让自己无法控制,想去的方向可能就在不远处,却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海在不远处,晃荡着巨大的水波,对于这座山而言,还更像是一个徒然的存在。
说是山,却不具备山的气势,在我的眼里不过是个山包而已。石阶平整,砌起的石墙有三四米高。一个斗拱的门楣上,便是那非常有名的匾额“表海风雄”。这是清末著名新派人物马建忠所题写的,字迹苍劲有力,光华四溢,仿佛把这里的一切都给照亮了。
此匾额非常有趣的是,因为没有落款,从左向右读为“雄风海表”,从右向左读为“表海风雄”。不管从左边读,还是从右边读,都能够读得通,于是近百年来,关于正确读法一说,一直都在争论着。而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化艺术的一个特例,尤其是在书写起首和落笔,往往以落款而定,需要一点问候常识。中华文化是多趣多意的,所以解读起来就缤纷多彩,蕴意丰厚。
据说已故的烟台民俗学者、原烟台博物馆馆长王焕理先生曾撰文,特意为匾额取证解读。他认为,对于四个字的读法,不能单从字面上的意义去理解和判断,要从历史的深处去寻找依据。
他的依据之一是,清雍正皇帝曾经为湄洲妈祖庙题写过“神昭海表”四个字,并敕令福建水师提督复制三块匾额,分别悬挂于湄洲、厦门、台湾三处妈祖庙。乾隆年间又复制了一块,悬挂于仙游妈祖庙,至今保存完好。东炮台匾额的书写者,只是把雍正皇帝的“神昭海表”中的“神昭”二字,改为“雄风”,神昭是称颂妈祖,而雄风是称颂炮台。如此仿写,也不失新奇,真是一绝。
他的依据之二是,东炮台四个字的书写者是马建忠,在当时是很有名望的。东炮台的建设是当时国防建设的一件大事,由知名度很高,影响力很大的名人来题写匾额,也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马建忠是清末著名的语言学家,他曾参与到洋务运动之中。他精通英、法文以及希腊文和拉丁文,对汉语文法更是通晓,作为书写者,马建忠为了向世人展示自己倡导的汉子横排的主张,在书写“雄风海表”四个字时,特意从左向右写。“雄风”是在传颂炮台,“海表”则是海岸的另一种说法。雄风海表成为正确的读法,也成为不争的事实。
不过,“表海风雄”也是另一种解读方式。东炮台竣工于1891年,那时候的横字书应为从右读,这是个常识。其次,表海风雄的语法结构也是正确无误的,此处的“表海”是指我国的东海,表海风雄即中华扬威之意,用词精当,蕴含深刻,读来铿锵有力,与炮台的军事风格相匹配,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中华民族的凌云气节。写物只写其形,流于肤浅,同理,写一处百年老炮台,如何唤起它的精神价值,作者是费了心思琢磨的。
又回到匾额没有落款这里,是不是书写者另有深意,其中滋味耐人咀嚼。我前前后后反复地念叨着,匾额以两种文字风格存在着,让人不禁赞叹我中华文化的博大与精深。
海潮声声,似乎在宣泄着难以排遣的心绪。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听懂了那颗心,才明白那是一声声振聋发聩的呐喊。
我游览文物古迹,几乎对题字从未认真过,唯这四个字,让我牢牢记住了,一股雄风,直至今天依然风声浩荡,变成了一种民族精神之风,海表,不再是近海,可以想到更远,我们今天的脚步是生风的,风动船帆,远航天下海洋,打破了“转守为攻”的军事防御策略,以“转守为进”的姿态,面对世界百年大变的格局。这四个字,就是对中华民族精神的无限期待。
二
炮台上,克虏伯大炮以无限巍峨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大炮一身蓝漆,与头顶的天空相互融入着,也与近处的海,有些某些暗合。粗大的炮身所指向的地方,已经在那里有了近百年的描画。炮架下,还有泛着金黄色彩的炮弹,随时装填,随时都会让入侵者为之粉身碎骨。
炮台是由德国技师设计督造,耗银100万两。武器需要技术含量,曾经的中国,造的是火铳,落后必须图强,但这种以白银购买的方式,也只能是一时的,技术的进步,必须靠自力更生。如今,中国的国防事业,蓬勃发展,已经告别了过去的落后。但我们无法忘记这种伤痛和无奈。
这尊大炮当时被誉为“世界岸炮之王”。但中国的沿海,还是没有抵御得了强盗的入侵和欺凌,为什么?曾几何时,克虏伯就是中国海防的代名词。然而,令人不能相信的是,这里的大炮竟然没有发出过一发炮弹,成为名副其实的摆设。又是为什么?在外敌面前,我们的火炮为何做哑,想想也知道原因。被列强的坚船利炮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还敢有抗争的底气吗?卑躬屈膝地求和。只是这样做的结果是,列强们更加得寸进尺,用不着以同等的火力就可以叩开中国的大门,甚至大摇大摆,不废一枪一弹就可以闯入中国。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却又是大炮之后的故事。国弱则炮哑,甚至连人的声音也没有了,大炮有什么用!
走到这里,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凄冷。这座炮台的里里外外,都是坚固如磐石一般,不可谓不先进,不可谓不牢固。只是,大清王朝已经是夕阳衰草,人心难齐,纵有这般坚固又如何?
炮台建成十年后,《辛丑条约》的签订,列强们要求清政府拆除所有海防设施,大炮未发一弹便拆除了炮机,成为一堆钢铁摆件。1938年日军侵占烟台,炮身和炮座也被拆除。可以说,大炮在日寇面前只是一个威胁,甚至是一个笑话,这段历史,真的让人心酸。站在炮台前,用眼光抚摸炮身,更多的是一种感伤。荣耀,一下子被耻辱压住,这是多么深刻的一尊大炮,又是多么孱弱的一堆钢铁。
炮台上没有了炮,便没有了精气神。当炮台回归于建筑本身意义之中时,空泛地支撑起一段时光的荒疏与萧条。
三
说起东炮台,就不能不说起李鸿章,正是他的考证与上奏,才让清政府在这里兴建了炮台。1894年,李鸿章来视察竣工不久的东炮台,在详细检阅海防工事之后,他曾这样说:“东炮台与崆峒、芝罘两岛鼎峙海门,天然关隘,渤海千余里,固若长城。”
他说这话没有多久,大炮便拆除了。让他没想到的是,报应会来得这么快,啪啪打脸,一张脸肿得如猪头,实在有些难看。
李鸿章大概只是沉迷于大炮的威力,却忘了他的清朝政府,不过是个好看的绣花枕头,里面一团糟。他和他的主子,没有去借鉴先帝的成功经验,相反,无法控制的腐败与腐朽成为最大的诟病,让清王朝一步步走向衰亡的深渊。当然,也不可能有一人可以力挽狂澜于不倒,他只是一个大厦将倾时的见证人罢了。
李鸿章生逢动乱的年代,无疑是最具争议的人。夸他的人说他是中兴名臣,贬他的人说他是千古卖国的罪人。弱国无外交,作为一个弱国的官吏,夹在洋人与朝廷之间,有谁能不失偏颇,顾全所有呢?
晚清政府如同是一座将要倾倒的大厦,而东炮台虽然还在,却与倒掉又有什么区别呢?这里所凝聚的东西,如同一块漆黑的污迹,经历了这许多年的风风雨雨的冲刷,至今依旧污秽不堪。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冲淡了我的记忆,拉回久远的思绪。眼里的大海异常的安静,它可以消化很多的东西,包括我们所不能消化的痛苦,还有那些无法平息的内心骚动。大海能够容纳百川,我们这点点的零碎,还算的了什么?
炮台下的快乐是每天都有的,不远处有一个生动的雕像,引人瞩目。那是一个月亮的造型,有一张慈祥的脸,那是个月下老人,在笑眯眯地看着大千世界的男男女女们。
月亮湾,这个名字不错啊!从炮台走下来,我所看见的人间幸福,在演绎着人间的繁华。大海在为这幸福时刻,掀起一朵朵的浪花,敬献给一对对的亲密爱人。小小的海湾所荡漾的美感是那么的无与伦比。这种美简约、坦荡、雅致、安静,这里的每个人都从心里流淌出一首无词的歌谣。
我一直都在注视着,海湾里有礁石,有海滩,还有一群海鸥,在人群前光顾着,极其敏锐地发现着可以果腹的食物,便飞快地落下,然后又迅速飞起,一道道白色的影子,在绚烂的阳光里,格外耀眼。此时的炮台成为一处风景,海鸥绕着炮台飞翔着。以前没有硝烟,以后也不会有,有的只是欢乐的人群和欢乐祥和的氛围。
望向大海,那些所有的杂念都被迅速消融掉了,望向天空,湛蓝与蔚蓝的交接竟然是那么的完美,在消融着那些狭隘与偏颇,让这个世界更加清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