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炮的死仿佛跟我有点关系，又仿佛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杨大炮的死多少让我感到有些震惊。除了震惊，内心居然涌起莫名的快感，不过，没过多久，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算了吧，人死了，一切都不了了之，还念他的旧恶干什么。虽然我不再幸灾乐祸，却一点儿也伤悲不起来。我下意识地挺了挺凹陷的肚腹，仰头长出一口气。天，蓝蓝的，宛如一片海，一团团白云正在头顶不急不慢地游走。
　　 三年前，我和小寡妇王慧慧打得火热，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狗日的杨大炮横刀夺爱，顺便还打断了我的一条左腿。几个月后，腿好了，内心的伤痕却无法抚平，从此，我嗜酒如命。世间事纷纷扰扰，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一切命中早已经注定。平素，我以为我有胆呢，一见杨大炮犹如老鼠见了猫，由不得自己不怂。可是，我内心十分不服杨大炮，狗日的杨大炮算个什么东西呢，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简直就是一头畜牲。
　　 杨大炮死的那天早上，我左边的上眼皮噗嗒噗嗒跳个不停，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用唾液粘了一片洋槐树的叶子贴在眼皮上。杨大炮来找我时，我正眯着眼儿倚在门外的草垛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
　　 杨大炮晒笑着说，五福，你他妈作死呢，大清早喝酒，如果你的肝你的胃是你的爹娘，一定会骂你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你他娘的才是不中用的废物。我压制着心中升腾的怒火一边暗骂一边假笑着说，哈，这个嘛你不懂，肚子里有酒虫呢，不喝酒那玩艺儿会用爪子一下一下挠我的心，一刻也不让我安宁。
　　 杨大炮皱皱红萝卜头似的酒糟鼻子冷笑着说，我懒得跟你这般酒晕子闲扯淡，今天老子去找村长理论，你跟着我去，中午我请你到东城老张驴肉馆喝酒。
　　 我本能地扭动了一下脖子，看了一眼自家的院门，又把脖子扭过来，盯着杨大炮的脚尖，支支吾吾道，咳咳，我，我嘛，不去。
　　 杨大炮满脸疑惑，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似乎他是皇帝，说出的话便是圣旨，而我只是一介草民，草民万万不可违抗圣旨。
　　 我不言语，凭我超强的第六感及丰富的人生经验知道即将迎来一阵狂风骤雨。于是乎，我故意蹲下身子系鞋带。果然，杨大炮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扯着大嗓门骂，你他妈的为啥不去？
　　 我在地上滚了个滚儿又爬起来，撇撇嘴哭丧着脸说，虽然我想去，但是我不能去。做人，要有底线，人不能六亲不认吧，要不然会被大家背地里戳脊梁骨，你说是不是？
　　 杨大炮咆哮起来，又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去你他妈的，我问你为啥不去，你倒问起老子来了。
　　 我委屈地捂着屁股说，对，我为啥不去找村长理论呢，是因为村长是我堂哥老婆的二大爷的表侄子，与我有着拐弯亲戚哩。
　　 杨大炮笑了，挖苦道，如果这也叫亲戚，全国人民都是你五福的亲戚了。你认村长作亲戚，村长可认得你是老几？
　　 我认真地说，认得，当然认得，上次我在赶大集的路上遇见村长，我跟他打招呼，他问我，你是不是牛家湾的五福？我说，对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叫五福呀？村长说，嗯，啊，哈哈。
　　 杨大炮涨红了脸，用一根指头点着我脑门不屑道，五福呀五福，我就看不起你这样没种的文化人，虽然你也算个高中生，说起话来啰啰嗦嗦像羊拉屎，如果你是个男人，老子今天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不可。
　　 我没吱声。我不说自己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挨揍，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呢。我最讨厌别人用指头对我指指点点，尤其是一根指头，这是对我的极不尊重，简直就是赤裸裸地侮辱。可是，除了隐忍，我五福又能拿他有什么办法。拳头是硬道理，我打不过他，他是一条疯狗，而我不是，我是五福，一个与世无争的正人君子。
　　 五福，我还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你也是个和稀泥的怂货，村长霸占的鱼塘是村集体的，这么多年了可曾交过一分钱的承包费？没人敢出头，我杨大炮今天就出这个头，如果他不买账，我就一级一级往上告，难道我这个光脚的还怕他那个穿鞋的不成？
　　 我心中不由一阵冷笑，霸占不霸占鱼塘关我屁事呢，交了承包费也分不到我五福手里头。再说，村长的哥哥在县里做官呢，任凭你杨大炮怎么折腾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正当我沉默的时候，杨大炮恶狠狠地朝我啐了一口浓痰，然后翻了翻白眼拍拍屁股走了。望着杨大炮一摇三晃的背影，我如释重负地拧开瓶盖呷了一口酒，然后舔舔嘴唇低声骂，滚犊子吧，该死的畜牲。
　　 我不相信杨大炮的鬼话，他是哄死人不偿命的主儿。每一次杨大炮说请我吃饭，最后不还是我付钱，如果我没钱，就要在记账薄上签上五福的大名。杨大炮啊杨大炮，对于你那些拙劣的伎俩，我岂能不知。你去找村长理论是你的事，别拿为大家出头当说辞，谁不知道你姐夫想当村长，明摆着就是狗咬狗。我五福光棍一条，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有闲心跟你这般混账东西瞎掺和呢。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幸好没去跟杨大炮瞎掺和，要不然死的或许是我而不是杨大炮。即便我不死，也有可能被溅上一身血，万一吓出个精神病来得不偿失。再说，倘若违心地帮助杨大炮完成他的心愿，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无利不早起，这个道理，我懂。
　　 两天后。我拎着酒瓶走进杨大炮的家，对，左手还拎着一捆火纸。当然，我不只是想看看热闹，还要做做样子，让别人看到我五福大人不计小人过，活人不跟死人一般见识。
　　 不得不说，村长也是个狠人，一刀捅死杨大炮后便喝农药自杀了。究竟他俩在生死存亡之际发生了什么故事，一时间众说纷纭，尽管版本诸多，可是，谁也没亲眼看见，谁也说不清楚。
　　 杨大炮的葬礼很简单，仿佛没什么动静，像死掉了一条狗。没有哭声，没有唢呐声，甚至连白色的孝服也没有。帮忙的闲人一个个谈笑风声，像是在操办一件喜事。
　　 没人搭理我，我也懒得去搭理别人。我像空气一样在杨大炮的院子里飘来飘去，飘了一会，感觉无趣，于是便向一副黑木棺材走去。
　　 忽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惊恐间蓦然回头，原来是王慧慧。王慧慧冲我笑了笑，幽幽地说，五福哥，这么多年，还好吗？
　　 我惊魂未定，嗫嚅道，我，好，好，好不到哪去。
　　 王慧慧的眼泪忽然扑簌簌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五福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嫁一个男人死一个男人，老天爷呀，为什么不给我留条活路呢！
　　 我昂头咕噜咕噜喝了一气酒，挺了挺凹陷的肚腹，一股英雄气上涌。王慧慧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心疼，我很想上前抱一抱王慧慧，或者给她个肩膀依靠也行，迟疑间，蓦地左腿传来一阵剧痛，身子晃了几晃，向后踉跄了几步，心有不甘地喃喃道，慧慧，没事的，还有我，我不怕死。
　　 王慧慧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黑木棺材前刮起一股阴森森的旋风，一片片纸灰像乌鸦一般盘旋着飞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