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山了，余晖从房子西面的窗户照射进来，房间里便有了一抹煌煌的金色。在渭北春寒料峭的三月天，这时的一抹金色却并未能让房间里的温度有所上升。我拉上窗帘，铺好被褥，准备扶起已经坐了一整天轮椅的父亲早早地躺在炕上休息。
　　 这时，父亲却突然嚷着要我推着他去村外的东壕边转一转，说话时父亲脸上流露出非常向往的神情。我说，天色有些晚了，外面又有点儿冷，还是明天去吧。父亲却是那样的执意，并且说出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来：“今晚上我就要走了，想最后再看一眼东壕。”我的心跳一下子便加快了起来！我连忙一边应允着，一边仔细地打量着父亲，见他气色和状态与平时并没有啥变化，说话时口齿还比以往似乎清晰了一点儿，我骤然紧张的心情便稍稍放松了些许。可是，已经不能独自站立的父亲毕竟已到九十岁的高龄了，更何况以前也听说过老人临走前的一些反常状态，我心里便暗暗地提醒着自己:不能惹他生气，更不能麻痹大意！我同意了父亲的要求，给他加了一件上衣外套后，就推着他向村外的东壕走去。
　　 东壕紧挨着村子，是父亲作务时间最长的一块地。父亲先前曾在那片地里种过庄稼，后来更多的时候则是在那里作务了十多年的苹果树，那片果园里曾抛洒着父亲近乎二十年辛勤的汗水。
　　 壕地的面积不到三亩，是在村子东头一个约两米深的方形土壕里，所以我们常把它叫做“东壕”。土地责任制那年，家里承包到这块地的时候父亲即将退休。之后，他就经常在这块地里辛勤地劳作着，一双曾经握笔杆子和粉笔头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那时候机械还是比较少的，收、种庄稼的活儿主要还是靠人工来完成。由于是壕地，收获的庄稼拉运出来就格外地费事费力。为此，父亲不知付出了多少辛苦。壕岸边就是通往生产队里大田的生产路，队上的人去地里干活时常常都会经过壕岸。于是，就有过路的人在壕岸边对正在壕里干活的父亲嚷道 ：“嗨！在学校里教书辛苦了半辈子，退休了应该好好歇一歇了，你咋还这么勤谨的呀！”父亲就笑着回道：“唉！任务还没有完成呢，不敢歇啊！”我知道，父亲所说的“任务”，不光是儿女们的学业和婚事还没有全部完成，他还在寻思着在不麻烦孩子们的情况下，攒点钱，凭借自己的力量把家里那全都是土木结构的破墙烂屋重新建一下。
　　 父亲在东壕里种了几年庄稼后，北山旱塬那边先前栽植的苹果树开始大量挂果了，非常可观的经济收入，一下子又让山下广阔的平原灌区也兴起了栽苹果树的热潮。父亲便托人买了苹果树苗，在东壕里栽上了苹果树，建起了自己的果园。从此，他比以前种庄稼时更加精心了。他把每一棵树苗儿像孩子一样呵护着，在果园里干活的时候每每都是起早贪黑。除草松土，施肥浇水，打药防虫，道道工序从不马虎。他盼望着树苗儿能快点长大，快点结果，快点补充家里拮据的经济开支。待树苗稍大的时候，他又是拉枝扭梢，环割环剥，又是冬剪夏管，防治腐烂。而这一系列操作技术，父亲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年过花甲的他就一边向别人请教，一边看书学习。当果树第一年开花的时候，父亲那充满欢乐的脸就像那盛开的苹果花一样灿烂。他又开始向别人学起梳花梳果的作务技术了。辛勤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望着东壕里那几亩果实累累的果树，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干脆在壕里盖起了看护房并住在了地里，呵护着那些他心中的“孩子”。
　　 父母养育了五个儿女，家里人口众多，负担重，加之过去家里底子薄，母亲又经常有病，尽管实行生产责任制已经好些年了，可家里的经济依然是那样的拮据。穷困了多半辈子的父亲急切地盼望着苹果能卖好价钱，能尽快改变家里艰难的境况。
　　 苹果终于成熟了。第一年卖苹果是在果园里进行的。看着采摘下来的那长长一岭子色泽艳丽的苹果堆放在果树行间里时，父亲是那样的高兴。卖苹果那天，父亲一贯严肃的脸上流露着难得一见的欣喜。经过多半天的紧张工作，苹果终于装箱运出了东壕。尽管初挂的苹果个大色艳，可挑剔的客商还是挑拣出了一大堆他们认为不符合条件的苹果。父亲望着那一大堆下拣苹果，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严肃。他心里难受，这可是他辛苦了几年的劳动果实呀！他心里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卖果经验，没有事先和客商说清交易的条件。虽然父亲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客商争辩，可一直默不作声的父亲写在脸上那心疼的神情，我至今仍然难以忘怀。
　　 父亲把那些客商挑拣出来的苹果又小心翼翼地分着等级，把那些瑕疵小一点儿的苹果拣出来放一堆，希望后面还能降价再卖；把那些还能存放时间稍长一点的“干伤”苹果拣出来放一堆，以便给外面上学或工作的孩子拿上一些些；再把那些不便保存的“软伤”苹果放在一堆，然后指着这堆“软伤”苹果轻声对母亲说：“咱要吃苹果就在这堆子里边取。”我知道，父亲并不是吝啬，他是想多卖一点钱，他要完成他的“任务”啊！
　　 随着树龄的增长，果园里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了，而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的父亲却舍不得雇人干活。孩子们除了节假日能帮点忙以外，其余大多时候，父亲还是自己一个人在果园里劳作着。每当还在上学或者已经在外工作的孩子回来帮忙的时候，疲惫的父亲既高兴而又是那样地不放心。他一边干活，一边又不厌其烦地指导着他们，怕他们操作不当而损伤了他心爱的果树和苹果。
　　 记得有一年采收苹果的时候，在外面工作的二弟回来帮忙，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活儿，就更不知道客商收购苹果的要求了。他一手提着笼子，一手就抓着苹果往下拽，摘的比谁都快。可父亲很快就发现，二弟把苹果是摘下来了，可一些熟透了的苹果的果把却被抽了出去，放进笼子里的苹果也有的被果把扎伤了。父亲是那样的心疼，他对二弟说：“娃呀，不能这样硬拽啊！拽脱了果把的苹果就等于是受伤的苹果，是不耐储存的，客商也不会要，扎伤的也是一样的！”说完，他又给大家示范了摘苹果的要领，然后又叮咛大家一定要轻拿轻放，防止磕伤扎伤。
　　 每当发现果树有腐烂病的时候，他都是那样心焦。他拿着刮刀不是站着就是跪着，细心地刮除着腐烂病灶，又细致地涂抹着药物。父亲就是这样不辞劳苦，精心作务，细心采收，尽可能地增加产量，提高质量，想尽量多卖点钱来完成他的“任务”。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子女们都已成家立业，家里的住房也都重新修建了，父亲终于完成了他说的“任务”，可自己却也变成了一个弓腰驼背、形销骨立的孱孱老人了。
　　 年迈的父亲终于干不动活了。而就在这时，由于国内苹果优生区的果园面积大幅度增加以及其他诸多因素的影响，苹果市场开始萧条了。价格下跌，卖果艰难。尤其平原地区的果园，好多都是连年入不敷出。无奈之下，果农们不得不陆陆续续地开始退园还田了。
　　 终于有一天，呜呜呜的油锯声在东壕的上空响彻起来。一棵棵枝叶繁茂的果树顷刻之间便残枝遍地，只剩下一个个低矮的树桩。东壕上空，那沉闷的油锯声仿佛是果树痛苦的哀嚎。东壕岸上，静静站立着的父亲神情凄然地凝视着毁掉的果园，仿佛在为那些陪伴他十多年的“孩子”致哀。至此以后，已经和东壕“结缘”的父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东壕边走走看看。他或许是在回忆那艰辛的劳作岁月，他或许是在思念他热爱的果园……
　　 太阳已经落山了，一片红彤彤的晚霞映照着天际。徐徐晚风吹过，一丝阴冷扑面而来。征得父亲的同意后，我开始推着轮椅往回走了。我近近地望着父亲的项背，望着他头上那清一色的稀稀疏疏的白发，忽而又想起我上学时学校里父亲的模样来。那时，血气方刚的父亲是那样的气宇轩昂。父亲是学校的领导，他治学严谨，管理有方，深受群众的欢迎和师生的喜爱。
　　 为了国家的教育事业，年轻时的他默默耕耘在教坛；为了儿女和家庭，退休后的他又勤苦地耕耘在东壕果园。想着想着，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泪水就模糊了眼睛……
　　 （2024.4于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