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时分，几个人在那条有来路、有去路、中间只巴掌大的场地上，站了约有几分钟的光景。他们四处张望，指指点点了一番，嘟嘟囔囔聊了几句，这一行人就离开了——走下了山。淡淡的暮色在他们身后越来越浓，夜来了。
　　 其实，他们脚下的那座山也不见得有多高，它不过是周围山脉的一个支系，而那一段顶多也只是其他山脉的一处“脊梁”而已。但那路不好走也是事实。一旦下雨，中间高、两边斜坡的泥巴路面，就滑得有点像鲤鱼的背了，没几个人肯心甘情愿地往上走。先前又不是没人摔倒过，摔倒的那些人中除了沾一身黄泥、身上留几处青包外，就没什么收获了，以后横竖都不想再往上走。
　　 这是一处极好的风光，只是路不好走，总让人心生感叹。
　　 也怪，它们偏偏要长在这样一个鬼地方，居然屹立不倒，大自然真的是太神奇了。
　　 村里既然想拿它当块宝，那就弄点钱来先把这路给修理一下嘛。不然让人家来参观旅游，怎么上去看那些老“古董”，啊？
　　 地势就这样决定了，怕有些不好整吧！
　　 周围都是些乱石和悬崖峭壁，可它们是怎么长大的，岁数比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要年长好多年……
　　 面对这些从每人嘴里发出来的高低不平的议论，村里的那些头头脑脑们也无可奈何，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别的不说，两方面的问题就不好解决。一是资金问题，作为大山里的乡村，钱比金子还珍贵，谁不知道少投入、多产出的道理？二是面对这受局限的地势，这六棵古柏生长得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啊。前几年，乡里的领导下村搞调研，听村里的汇报后，一开始还有些热血沸腾，说，在我们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居然还有这样一处这么好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先辈们倒是把他们的事迹给留下来了，我们这些后人就该去好好地利用利用，才不辜负他们的流血牺牲吧！可一回到乡里，曾经信誓旦旦的这位干部就一下子没了声音。村里追问原因，回答说你们村里先搞搞看，等有起色了，乡里才会考虑……
　　 那我们自己干。等有起色了，还要他们干吗？村长就叫上村里的男女老少们到现场去出谋划策。最后定下的决心是，只能把旁边的一棵秃头树和一棵干桩树砍了，留着它们煞风景。其它还有生命体征的古柏原模原样地保留着。“乡村振兴”会用得上。
　　 第二天，村里就有三四个壮劳力，带着绳索和斧头之类的东西，忙乎了两三天，才让那两棵“煞风景”的家伙彻底消灭了。
　　 谁都知道那两棵不中用的老树的价值——它们陪衬旁边那六棵古柏的时间，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也是有些年份了的。最后在村里的一次对外公开拍卖会上，它作为“崖柏”卖了个好价钱。
　　 这下子村里有钱修路了。村长当着全村人的面自豪地说，下一步，我们还要用它来办好村里的其他事。
　　 他说的是让活着的那几棵古柏作为村里的名片，吸引外地人来这里参观。
　　 古柏旁边的那条小路，也被村里干劲倍增的男女老少们加宽了不少，修得近乎有些平坦了。
　　 终于，村里把它打造成了一处吸引游客的旅游景点。既是旅游景点，就免不了要在那些古柏前面立一块石碑，把它们的历史刻到那块石碑上。
　　 这些，树里人都想到了。
　　 不管上坡也罢，还是下坡也罢，人们都能看到立在转弯处的那块石碑，上书：“六胞崖”。
　　 后来——很多年过去，乡上看到了村里开发旅游项目的决心，斥资在那六棵古柏旁边的空地上，修起了一排醒目的建筑，把关于这六棵古柏的故事都放到那“阶级斗争教育陈列馆”里去了。
　　
　　 二
　　 很早之前，奶奶就向我说起过“六胞崖”古柏的事。
　　 天荒荒，地荒荒，我们家有个夜哭郎……奶奶说，她夜夜都用这句话来哄我入睡。一开始还能起到作用，每晚只有我先睡了，她才能安然入睡。后来，哄我入睡的这些话就不管用了——倒不是因为我已长得有多大、有什么识别谎言的能力了，而是出于我对那些说烦了的话不再感兴趣的原因。
　　 六胞崖的树妖来了……奶奶说，她有一天突然这样吓唬我。从未听过这话的我，仿佛一下子被震住了。本来我的眼里正在往外滚落泪珠，喉咙里还喘着粗气，却一下子止住了哭声。好半天了我都呆立不动，静静地望着奶奶。那时你样子特别逗人爱，我的心也软下来了，不忍心再吓唬你……奶奶是这样说着我当时的反应的。
　　 那，那时的我真被吓着了吗？我问她。
　　 好像有一点点！你乖乖地，很快就把眼睛闭上了。
　　 那你见没见过六胞崖的树妖？
　　 奶奶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说，我也没去过那地方，但听人家说路程不算远。我也更不知道有没有树妖的事。也是听别人说的。
　　 我母亲死得早，这是事实。听大人们说，母亲死的时候，家里几乎揭不开锅，她虽然走了，却也没把我们不想要的贫穷带走。那时我特别爱哭，很可能是饿哭了的，每晚我只要一哭，奶奶就会不断地给我喂白开水。
　　 在我六七岁时，那时候我已不在夜里哭泣了——主要是知道在夜里有哭声不好，哭就听不到奶奶讲的故事了。其中，我指名道姓地要听六胞崖树妖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在别人那儿只囫囵吞枣地听了个大概的奶奶，为了补充完这个有趣的故事，特意去村里盘问了好几个老人，经过人家绘声绘色的描述，又通过她自己的加工整理，才“一五一十”地把完整的故事版本讲给我听。
　　 她说，离我们家不太远（至于到底有多远，她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听起来近、走起来远的那种），有个叫六胞崖的地方，一共长了六棵柏树。有人戏称它们为六兄弟。
　　 听说他们长的位置相隔都不远——是那种下半截的树干分离开来、上面庞大的枝杈却靠得比较近的那种。它们六个有多老，没人知道。由于长的位置过于显眼，风经常来光顾它们。最后，落得个它们性子都很硬的名声。
　　 树杈下面的那半截很是光滑，听说一开始还有很多孩子在小时候都爬上树去玩过，树也任由他们玩个够。能爬上树的，就在树上尽情地炫耀自己。上不了树的，就拿小石子儿打树上的人。根本就打不着。
　　 可是后来就有人掉下来了，有人摔死、有人摔伤。也有人不明原因地到树的周围转一下，回家就生病。看病的医生见了，就说再不要到那树下去玩了，那树上本来就有很多邪事，解释不清楚……
　　 奶奶，啥叫邪事？讲到这里时，我的小脑袋立刻就会把它与传说中的鬼扯到了一起。忍不住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听说，那六棵树都有命债。人命附体到树上了。
　　 我再不敢作声。听奶奶静静地讲下去。
　　 最早，那面山像其他山一样，也都长满了很多树。周围的村民把大树小树砍了拿来做柴烧。山上的树都被砍得害怕再长了。
　　 说来也怪，其它地方砍光了的树，从此再没长出来。唯独那当道的风口上，意外地冒出了六棵柏树，它们交叉排列，正好挡住了旁边那家人北方的位置，把从北方来的风给遮住了。
　　 于是就有传谣说，那风口上长出的柏树一定是附近那户人家栽下的，因为他们在山上的树砍光后，吃尽了被恶风袭扰的苦头。那家正好有个儿子，他有的是力气，栽几棵树根本不在话下等等，说得神乎其神。
　　 这还不是传得最神的。最神的是，那长大了的六棵树，成了并肩作战的六兄弟。它们的身上都钉上了很多耙齿。
　　 奶奶，钉耙齿干啥？
　　 说它们“缠”人，是树妖。凡是到过树下的人，不是死，就是要大病一场。死了的人，也是莫名其妙死的，有的直接到那树上去上吊死了。
　　
　　 三
　　 当年，奶奶故事中讲到的那个地方，后来我亲自去过了。那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组织我们全班学生去参观。那儿是全乡“阶级斗争教育”基地，他要我们参观时不要走过场，回到班里每人要完成一篇作文，标题自拟，内容则是写自己参观后所受到的教育。
　　 其实，它离我们家只有十多公里远的路程，却在我小时候的心中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我们去的那天，天公不作美，灰蒙蒙的天空，下着迷茫的细雪。一路上，我们看什么东西都不太清楚，只有牢脚把稳地盯着溃烂的泥路走，但还是有人不走运摔了跤。
　　 六胞崖的位置在高处，其实也可以说它在山的一处较平缓的地方。更平缓的地方，修了一排进空面积较大的白墙青瓦的房子。
　　 所有的阶级教育图片全陈列在那里，更有些已经锈迹斑斑的实物在玻璃柜里放着。看着那些远古的冷兵器，不免让人心生恐怖。
　　 当然更活生生的实物展在外面。就是陈列馆旁边的那被称为“六兄弟”的古树。重头戏总是留待最后，我们对它的参观，放到了参观完陈列室的图片之后进行。
　　 我们从陈列馆的前面鱼贯而入。不知怎么的，进到里面，我们每个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所有的故事都在围绕那六棵古柏——不，是不离不弃的“六兄弟”——展开的。
　　 随着讲解员从头至尾地讲解，它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有些地方与奶奶讲的有重合，有些地方又与奶奶讲的大相径庭：
　　 当年，在这匹山的一个小梁旁边、依山傍水地住着一户农民，家里唯一的孩子叫刑大宝，他栽下这六棵树后就先是被还乡团抓了壮丁，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逃跑了出来。后来，当红军的队伍路过村头时，他加入了红军的队伍。
　　 但他参加红军的事，是在他走后第三年才走漏消息的。他栽下的那六棵柏树，在他父亲日复一日施肥浇水的精心护理下茁壮成长了起来。父亲明白儿子的用意，六棵柏树就是六个忠实的卫士，长年守护着他们家再也不被北风肆虐了。每当思念儿子时，老人就会来这六棵树前默默地坐上一阵子，悄悄地给它们说上几句话——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好受些。
　　 别看这六棵树矗立在风口的位置，长年被风肆虐，树巅及它的柏枝也会随风摆动，树干却越长越粗、越长越结实。连喜鹊都觉得安全，居然在柏树上搭窝生儿育女了。
　　 面对这六棵树后来给村里人带来的灾难，这位老实的父亲又有些后悔了。伪保长把抓来的壮丁捆绑到树上晒太阳，几天不给吃不给喝，有个小伙子就死在了捆绑他的树上；伪甲长得知栽这棵树的人后来投靠了红军，就把红军刑大宝的父亲捆来绑到树上，硬要他交代出儿子的去向……最后，他倒是没被弄死，就是只剩下了半条命。
　　 村里有个大恶霸仗着儿子在县衙门做官，横行乡里，一面黑心地放高利贷，一面昧着良心租田租地给村民。时间到了，那些还不了高利贷的、交不起租子的，逼得人家卖儿卖女、卖房卖地，远走他乡。原本村里的那户三口人家，就是活活被逼上吊，死在了这六兄弟的柏树上。
　　 文革时期，有人翻出刑大宝家的历史，说他投靠的并不是红军，而是到了国民党队伍。这可影响到了全家，刑大宝的父母与村里该批斗的地主正好一共六人，他们分别捆绑到了这六棵树上，后来有人受不了折磨，又死在了柏树上。
　　 六棵古柏就这样成了罪恶的工具，被村里各个时期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利用。它们欠下的命债有多达六七条，几乎每棵树的树身都留下了罪恶的证据。
　　 后来就有邪乎的事发生了。村里吵架的，或是这样那样的原因，凡是想不通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死在这些树下。连多远地方的人，想来看个究竟，都要生一场大病。
　　 于是乎，人人看到的情况是，在它们六兄弟的身上，钉了数不清的耙齿。也有人把铁钉给钉进去了，铁钉没有耙齿那么显眼……从此以后，村里关于古柏的怪事似乎就没再发生了。
　　 我们参观的队伍始终是整齐地排着队，在六棵古柏前绕行了一圈。我特别把目光投注到了那“六兄弟”最光滑的下半截上，因为相传就是那里才被人钉上去了很多耙齿。我的目光仔细捕捉到了那里的确有不少耙齿的痕迹，有的钉得要深些，只留一小点屁股在外，有的钉得要浅些，还有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队伍中的讲解员手指树上的耙齿，故意大声说道，树上钉的那些耙齿，你们见到了吧？
　　 我们异口同声回答，看到了。
　　 那都是些好事者，或者别有用心的人故意钉上去的。这和你们要了解的古柏的古往今来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如果你们要写参观的心得，我建议你们最好别把它写进去，那完全就是封建迷信搞的那一套无理取闹嘛！
　　 返回的路上，我就先在脑子里思考起作文课上要写的内容来，但周围同学们唧唧歪歪的议论声，搅得我不能清静，我完全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
　　 沉思很久后，我觉得还是该从古柏那屹立不倒的精神写起。
　　 最终，我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