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完直肠癌大手术第二天，不能进食，可以通过一根管子喝一点稀粥。望着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的父亲，我除了心疼，肉体趋于麻木。在长达七个多小时的手术过程中，我守在手术室门口，徘徊着，忧虑着，焦躁着，内心惊雷闪电，表面波澜不惊。我不能哭，事实上，在父亲没有进手术室前的一个月里，我已经把眼泪流得差不多了。
　　 我曾经跪在漆黑的夜晚，祈祷上天保佑父亲，胃肠镜的检查报告会一切如常。在打开父亲的检查结果时，我还是懵了，直肠癌进展期，这样的情况，有两个选择，第一，手术切除肿瘤部位，但无法保证切干净。第二，保守治疗，找一个肿瘤专科的老中医，中药调理。姐弟俩一商量，弟弟的意思，立即给父亲动手术，刻不容缓。父亲是我的父亲，也是弟弟的父亲。就这样，先与父亲的主治医生刘教授联系，确定治疗方案，注意事项。
　　 手术日子定在二月二十八，父亲是第一台手术，第一个上手术室，刘教授亲自主刀。这期间，一家人汇合，在老房子的饭桌旁，弟提出该不该递一个红包？主刀医生，麻醉师。谁也得罪不起，意思意思，也是给父亲的手术买个心安。那就随水推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手术。
　　 我说在等待手术的日子，最难熬。人的大脑思维极其丰富，想不到的，想得到的，好的坏的恶劣的美好的顺利的坎坷的，一颗心仿佛一把筛子，一个一个过滤，一件一件筛选。父亲的手术能否成功？父亲的抵抗能力够不够？父亲这病怎么得的？父亲为什么患上这个病？我的脑瓜子里装得都是疑问句，是愁肠百转，是举棋不定，是束手无策，是惊弓之鸟。我甚至连我家房后，大伙供奉的山神庙，也去祭拜祭拜，就是想让这些神灵替父亲挡走霉运。躲在角落哭，哭得撕心裂肺，五迷三道。
　　 父亲还没手术，我整个人就输了一截。底气不足，阴气太重。哭，哭不是罪。有人说，女子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那么，我哭能解决问题？解决不了，对吧？不过，哭也是一种减压，释放。我哭给谁看？没人看，自己看。这个时候的人处于低谷，低谷期就不要打扰任何人了。
　　 所以说，在父亲没手术之前，我将眼泪哭得剩不了多少了。父亲早上七点半进手术室，麻醉后，到父亲被推出手术室，一天的时间呐！午饭晚饭，我省了，滴水未沾。为什么？吃不下，心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硬着头皮面对吧，还能怎样？一针见血的现实，不面对，难道还想着当逃兵？不不不，我是张家长女，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说到父亲手术的翌日，护士喊我去护士长取药，刚走到病房门口，小护士先推的门，还是我先迈得左脚，右脚？记不清了，反正，小护士啊的一声，她手里的一根温度表，落地，摔碎了。我说了声，对不起，小护士弯下腰捡起碎温度表，不依不饶说，姨，你得赔我，一根温度表五元呢。我停下来问，护士，你凭什么叫我赔？事情的发生太突然，谁碰的谁？你敢说是我碰你在先？两个人都有责任好吧？你不冒冒失失，我能碰到你？我碰不到你，温度表就掉不了，怎么判断这温度表，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要赔，咱俩都赔。一人二块五，小护士脸通红，姨，你不讲道理，你碰碎的东西，你不赔说得过去吗？我说，医院走廊，病房应该都有监控，要不查一查监控？小护士说，我不和你唇枪舌剑的，这温度表你得赔给我，我给患者输液，尽快赔偿我。
　　 小护士转身进了病房，我到护士站拿了药，回来，小护士为患者换了吊瓶，走了。我用热毛巾，给父亲从头到脚擦洗一遍身子。收拾完父亲，我坐在凳子上，把刚才经历的事儿，发微信朋友圈，大概上午九点左右，小护士一脸娇羞地走了进来，向我赔礼道歉，说早晨的事儿，是她的错。不用我赔温度表了，我诧异，恰好手机嗡嗡响，我低头一看，发的那则说说，已经有二百多条留言，点赞人数三百零六人，其中有六楼肛肠科，护士长，亚男。我一下子毛塞顿开，原来是护士长的作用。我说，护士，如果护士长不发话，你是不会这么做得对吧？小护士支支吾吾，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姨，真的对不起，我是实习护士，给您带来的不愉快，还请见谅。我想想，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一点可以证实，国情使然，没有同理心，缺乏耐心，爱心，医者父母心的护士，医生，必然会遭到社会舆论的谴责。不是网暴，起码，弱势群体该拿起手中的武器，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小护士退下后，护士长亚男怕我的说说，影响肛肠科的声誉，亲自来病房，请我去她护士长办公室坐坐。去就去，进了亚男办公室，她热情的拉我坐在一把木椅上，叫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一说，我说了，不添加一个词汇，一五一十，照本宣科说了。护士长亚男诚恳地说，这个护士在医科大附属第一医院肛肠科刚实习半个月，有些规矩，对患者及家属的关系处理上，还欠缺，希望得到我的谅解，删了说说？我说，可以的，怎么不可以？记住一点，医生也好，护士也罢，抑或医院，救死扶伤的地方，不允许这种没素质的护士，医生耀武扬威，随心所欲吧？亚男护士长说，是是是，我们做得不够，以后会努力的。你们监督吧，虚心接受病人和家属提出的意见和建议。嗯，护士长都这么说了，我再得寸进尺就不对了。当着护士长亚男的面儿，我删了那个说说。
　　 父亲大手术后，持续高烧，有两次达到三十九度二，除了找护士打退烧针，更多的是物理降温。把毛巾在热水里浸泡，拧一拧，擦边父亲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导尿管，营养液管，胃管，输出手术后残留血夜管，管子们纵横交错，像一张网，电网，不敢碰，一碰怕掉了。父亲连翻身都不敢，唯恐哪根管子脱落。这么一来，我时刻提高警惕，不能有一丝一毫纰漏。神经紧绷着，物理降温，一遍一遍，我根本没法入睡。困大了，就趴在父亲的病床打个盹。父亲有个风吹草动的，我一激灵就醒了。大脑无法歇息，如此折腾了一周，第八天，父亲可以下床活动了。胃管撤了，氧气管撤了，父亲有些轻松了，我也如释重负。也不能麻痹大意，搀着父亲去洗手间，在走廊晒晒阳光，鼓励父亲与病友多交流，互动。父亲渐渐的话多了，同一病房，与父亲患一样肿瘤的人，共同话题也多，说着说着，郁结在父亲胸口的乌云，也慢慢散了。
　　 再遇那个小护士当班，她显得毕恭毕敬，没那么张狂了。医院就是一个过场，人走茶凉。谁也不认识谁，患者割韭菜似的，一茬接着一茬，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故事，终究会被岁月，无情的埋没。
　　 父亲住院第十天，主刀医生要求做腹部，胸部，CT复查，看看恢复得怎样？CT室在一楼大厅，父亲不想穿病号服，我说，医院规定，住院病人必须穿病号服，父亲才磨磨蹭蹭穿了。病房的温度还行，走楼梯和一楼大厅，属实有点冷。父亲手术不久，千万感冒不得，感冒怕转成高烧，肺炎。在家带来的棉袄派上用场，在医院期间，每晚给父亲泡泡脚，舒筋活血，另外，每日早晚两次，做个全身按摩。
　　 父亲的CT片子很快出来了，手术虽然成功，恢复得不理想。肠道内尚有手术时留下的血液和粪便没排干净，刘教授嘱咐，要父亲加强锻炼，走步，多喝水，保持一个好心态。疾病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战胜疾病的信心与勇气。我呢？又多了一个任务，就是在伺候好父亲的衣食住行之后，一有时间就给父亲讲笑话，讲故事，讲我在单位的所见所谓。变着戏法，讨父亲开心。父亲母亲啊，是一家人最好的风水。父亲开心，健康平安，做儿女的也开心。
　　 在饮食上，我十分烧脑。父亲原来吃东西就挑剔，咸了淡了，八分熟了，生了，硬了，软乎大了，父亲总得来说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尤其是大手术后，膳食结构需要营养，科学的去搭配。医院有食堂，吃了几次，父亲嫌弃这嫌弃那，无奈，我就带父亲出了医院，穿过一条马路，直奔一家快餐店铺，让父亲自己点，辣的不行，不辣的可以吃。父亲只点小米粥，咸鸭蛋，油条。量很小，吃饭对于父亲而言，成了一种负担，仿佛是为了吃而吃，为满足父亲体内的蛋白，血红素，给父亲加了茧蛹，大虾，鹌鹑蛋。一天吃一定的量。
　　 一个月出院，多一天医院也不收，就是这么牛掰。出院那天，父亲的心情好的不得了，同病友一一告别与护士，医生热烈交流，谈笑风生。父亲像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将军，对谁都笑吟吟的。我在想，父亲以后再也不用来医院了。但刘教授的话又给我泼了一头冷水，他说，父亲的病，为了肿瘤不扩散，下一步就得接受放化疗。
　　 天哪，父亲的抗癌路，二万五千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我有理由坚信，父亲吉人自有天相，必然配合医生，配合我们，度过一道道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