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经纪不是本名，没出生之前，他爷就给他起一个很雅的名字叫金樽。
　　 金樽的爷过去是方圆有名的大地主，靠生意交庄稼发的家。农忙季节，耕犁耙耖、打麦扬场他爷可是行家里手，与长工短工们同吃同住同下地，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掉地上摔成八瓣。每年秋后，他爷将邓县以西的棉花、芝麻、绿豆、黄烟等值钱土特产，打包装车，从丹江坐船，一路下到汉口。船到货也到，这边卸船，那边装货，再把武汉三镇的洋布、洋碱、洋油、洋火这些紧缺物件装上马车，马不停蹄，沿郦襄古道从陆路拉回邓县。年复一年，日进斗金，在家乡置下“放马不吃外人田”的百顷庄园。在外面混大了的人，都懂得仗义疏财、花钱铺路，他爷从来兔子不吃窝边草，对乡里乡亲收货价钱高，卖货价钱低，谁家有个三灾八难，只要找上门，没让空过手。
　　 八路军过来那时候，酝酿打土豪分田地，他爷将形势看得清，主动免租免息，提前半步把土地让给穷人，把浮财无偿上缴政府。早知三天事，富贵万万年，因为口碑好，土改时作为开明绅士被象征性地划了个富农成份……
　　 金樽他爷是个善人能人，这是十里八乡公认的。
　　 金樽他爹早年上过南阳师范，当时本地缺少识文断字的老师，政府不拘一格，从田间地头把他抽选到南寨九中，工分照记，还有微薄工资补贴家用。经历过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虽说日子清苦，但一家人饥饥荒荒一路走了过来。
　　 金樽他爷临死前，用骨瘦如柴的手，抖抖索索从枕芯里掏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郑重其事地交到金樽他爹手里。“儿啊，当年在汉口古德寺，弘一法师观我相说，口角有饿纹者必饿死！当时正发正旺，只当玩笑，今天看来早有注定！爹把金山银山都败了，就为一个爱好贪杯，才藏下这件三足青铜宝樽，能给后人留一个念想。将来你有儿子了，起名就叫金樽，把这个老物件传给他，关键时候或许能够应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大落必大起，气数有轮回，我家将来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二
　　 一九六四年出生的金樽，头顶三个姐姐，脚下三个妹妹。金樽长相大气，拥有一头乌黑茂密的短发，阳光下映得精力四射；黝黑色轮廓分明的方脸，镶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犹如两颗黑色珍珠，透露出与生俱来的聪慧和不同凡响的大气。
　　 俗话说，从小看大三岁至老，作为家里唯一的金宝疙瘩，出生下来就备受呵护，但他小小年纪并不自陷于溺爱，他骨子里想改变现状，总是千方百计替家里排忧解难。
　　 上小学的时候，书钱八毛，杂费七毛，家里姐妹们多，一交就得十来块。十来块钱等于父母一年的工分分红，很少有几个小家小户拿得出来。
　　 妈说，姑娘家认得个男女厕所就行，上的啥学，都回来挣工分吧。家里只剩一块钱，开学不够给金樽交学费。
　　 姐姐妹妹们都哭，金樽不哭。他跑到十里外的彭桥街转一圈，回来就问妈要那一元钱学费。他妈一分一毛查查给他，他拿起来就到街上的供销社，全部买了二十斤大青盐，一口气背回村里。午饭时挨家挨户叫卖：“鸡蛋换盐，两不找钱。老不搉，少不瞒，一个鸡蛋一斤盐！”
　　 那时生产队活路多，下雨天才是休息日，村里人缺盐少醋，只能到邻居家来回借，乡下人厚道，借一勺，还半斤，咋想都不划算。现在倒好，大青盐六分钱一斤送到门口，没钱拿鸡蛋也能换。
　　 老队长一见哈哈大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这黑货，人小鬼大，得你死爷的真传了。农忙季节，送货上门，为生产队节省多少人力物力？老子破例一回，不割你娃子的资本主义尾巴。会计你来，把这袋盐按人头分下去，不够，让这个黑经纪再跑一趟。”
　　 会计和村里人看着金樽都笑：“黑娃卖黑货，如假包换的黑经纪！”
　　 下午，金樽用篮挎着换来的二十个鸡蛋，直接到供销社，每个六分，总共卖了一块二毛钱。他用这一块二租个保温箱，买一包糖精，一包柠檬色料。第二天是个晴热天，他鼓捣一桶深井凉水，透心凉那种，按比例兑好糖精色料，装进保温箱，抬上架子车，用白棉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吭吭哧哧拉到南水北调陶岔工地。刚打开箱子，一群汗流浃背的民工就围了上来，你一杯我一杯，一袋烟工夫喝个精光。一杯汽水五分，卖了六十六杯，这一趟黑经纪净挣三块钱，暴利不暴利？
　　 暑假开学，金樽还了妈妈的一块本金，一个人把姐姐妹妹们的学杂费全部缴清，一家人欢天喜地。村里人说，金樽脑子活络，是一块当经纪的材料。于是黑经纪的绰号不胫而走。
　　
　　 三
　　 黑经纪聪明绝顶，满脑子生意经，书本上的东西对他来说简直就如一盆浆糊。他爹书香门第观念重，一再逼他上高中，希望有朝一日能恢复高考。可是高中没毕业，黑经纪就伙同一名学弟从学校跑了。
　　 扒火车去的深圳，想把外面的世界搬回家里。刚开发到处缺人，但不满十八岁进不去正规厂，先是搬砖，然后端盘子，躲城管，躲暂住证。桥洞住过，山上藏过，一年下来黑了瘦了，钱没挣多少，却得到一个颠覆三观的领悟：出力不挣钱，挣钱不出力，那些先富起来的大老板，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有一个是靠打工起家的。
　　 望着对岸花花绿绿的世界，突发奇想要偷渡香港。偷渡前，和同学喝光两件2L装的雪碧，然后将雪碧空瓶塞进两个网袋，用作漂浮工具，之后又从建筑工地偷两张工兵铲当简易船桨。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们扛着事先准备停当的工具下水，将网袋绑在胸前做救生圈，开始实施偷渡计划。结局可想而知，最后被沿岸巡逻的民警给抓住了。
　　
　　 四
　　 收容遣返回来，正赶上农村分田单干，致富创业这根弦紧了。一年过去，村里村外一片丰收景象，庄稼人终于吃上了白面馍馍。
　　 岁月静好，二十出头的黑经纪，人高马大，长得一表人才，黑是黑了点，但黑得非常健康精神。父母苦扒苦做，省吃俭用，给儿子置换一身西装行头，穿在身上，风度翩翩，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装，多少美貌村姑为之侧目。
　　 这年收成好，家里又花一百多，买回来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骑车走姐家，叮铃铃一串脆响，引得一群孩子追着跑，他们喊：“骑洋马，走大路，拉住尾巴喊大舅。大舅不给一块糖，弄脏大舅黑衣裳！”黑经纪躲不过，就从西服口袋掏出一把糖块，扬手望后一扔，孩子们立刻让开大路，把地上糖果一抢而空。此情此景，惹得村边几个女孩吃吃地笑。
　　 从姐家饭后回家，十字路口早早站定一位妙龄少女，秋波流闪，含情脉脉，走上前拦住黑经纪去路，嘤嘤说一声：“表哥，俺和你姐家邻居，俺叫娟子，俺有两张票，带俺到镇上看电影，行不？”
　　 桃花运说来就来，黑经纪心旌荡漾，他驮着姑娘，脚下生风，就像孙悟空腾云驾雾。过一道坎，车身一颤，娟子有意无意搂住他的腰，他的心砰砰地跳：唉妈，男大当婚，是该有个老婆了。
　　 电影院放映的是风靡一时的《少林寺》，哐哐武打抓不住他的心，他的手却紧紧抓住了娟子的手……他这年二十一，爹说，“娟子这名取的好，古代月亮别名婵娟，金樽对婵娟，应了李白的《将进酒》，旺夫啊。”
　　 结了婚，沉浸在温柔乡里。爹的话一直往他耳朵里头灌：你爷二十一岁那年家徒四壁，他单枪匹马闯汉口，硬生生挣回来一百块大洋，先盖房起屋，置田买地，然后才娶妻生子。
　　 现在到处都在开放，一少部分人已经腰缠万贯，他成家了，可业却立不起来，家里这三间薄瓦房，还是土改分剩下的长工屋。爷爷当年能借势生财，他也想借今天这股东风一飞冲天，可囊中羞涩，无本买卖难做啊。
　　 黑经纪整夜整夜睡不着，乱世之中，爷爷过五关斩六将，把头别在裤腰带上都能发财，我为什么非要困在家里一筹莫展呢。他想，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也应该放手一搏了，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要干就干一票大的，要干就干别人不敢干的。
　　
　　 五
　　 收秋种麦季节，大块大块的良田买不到磷肥，农民都知道，地里没有磷肥，小麦籽瘪就会减产。黑经纪借东取西，筹够能拉一卡车磷肥的四千元钱，公文包一夹，墨水镜一戴，后拢头一梳，西装革履下了老河口。
　　 均州磷肥厂，鄂西北豫西南独此一家，产量高，质量好，远销数省农村。当下正值秋播旺季，订单犹如雪片纷飞，多日来一直供不应求。
　　 黑经纪在窗口外面排队，心急如焚，可是一晃三天，连供销科大门都无法进去。节令不等人，这样规矩排队终究不是办法，他决定另辟蹊径，从供销科内部人员入手。
　　 是夜下班，他尾随供销科那个女科长，拐过三道街，认准了她家地址门牌。第二天，女科长刚开门，发现一个身穿笔挺西装的帅小伙毕恭毕敬站在她家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公文袋。科长装逼：“进来坐吧。办磷肥，要有市领导的批条。”黑经纪放下公文袋：“六六八，路路发，小小意思请笑纳。肥料卖出去，再分您两成红利。”科长笑的很甜，掏出公章，一切尽在不言中，收费开票一气哈成。
　　 两车运回来，一袋八元卖十五，二十吨毛利两千八。机不可失，当夜带车又去，除去车费和提成，把剩下的钱全部投进去，第二趟又拉回三车……人走色扬马走膘，该发财门板都挡不住，一季下来，黑经纪赚的盆满钵满，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
　　 扒了旧房盖新房，一幢两层小楼在村里鹤立鸡群。有关地主后人又是首富的议题，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有说是老坟占了某处风水，有说是老爷老奶奶积下阴德，有说是过去埋了银元什么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村里的李大爷解释的比较中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最主要有致富的遗传基因。
　　 黑经纪腰里别着大哥大，屁股坐着桑塔纳，三天两头总往老河口跑。现在淡季又不拉肥料，娟子总觉得不对劲儿，可她不敢管丈夫，只好向公婆诉苦。
　　 黑经纪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他爹说，金樽哪，你爷那时候细水长流，每分每文都花的有名有堂。咱现在是有钱，可也不能寅吃卯粮，勤俭持家，是你爷留下来的家训。
　　 黑经纪醉醺醺的一副暴发户嘴脸，说道，钱是龟孙，花完再拼。钱这王八蛋，千金散尽还复来，你越花，它越有！
　　 他爹说，金樽哪，你爷说过，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黑经纪不屑一顾：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钱不揭锅。古月难当今月看，家花哪有野花香？爹，时代不同了，抱着老弦弹，跟不上节奏了。
　　 他爹说，金樽哪，你那歪理邪说，爹辩不过你，但是你爷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是至理名言啊！见利忘义，得财不正，纵有万贯家产，终究一贫如洗。
　　 黑经纪不耐烦了：“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爹，你看看新闻上那些富豪大腕，有几人是白手起家？他们的第一桶金从哪里来？不是坑蒙拐骗，就是官商勾结，电视上的励志故事全他妈是哄小孩的！”
　　 他爹说，唉唉唉，老了老了，猫老不逼鼠了！
　　
　　 六
　　 百吨磷肥倒腾出去，黑经纪浑身上下都是钱。他花五千元注册一个固定资产五百万的皮包公司，摇身一变成了德国欧联公司住河南总代理，俨然以招商引资身份入住申阳市鸭公山庄总统套房。出入全是高档会所，每天设宴结交达官贵人，灯红酒绿，前呼后拥，一身名牌，豪车美女。
　　 他来申阳有一定的预谋，事前得到消息，国企鸭公山啤酒厂即将转型拍卖。
　　 他迟来一步，那里商贾云集，收购权争夺已达白热化。但是好饭不怕晚，黑经纪在迎来送往中，把收购内幕了解得一清二楚，提前运筹帷幄，早就成竹在胸。
　　 他设一场饭局，邀请一家收购公司总代理赴宴，这家外资公司在这场竞标中实力最强，对鸭公山啤酒厂势在必得。杯觥交错中，老总透露出他目前遇到的最大难题:厂方和招商局已然打通关节，主管招商引资的市长却高低不签字，而且批评厂方定价过低，一千万至少再翻一番。但是我们总部的底数最多不允许超出本提案的百分之十。送黄鱼拒收，海景房不要，真不知道如何拿下这个软硬不吃的市长。
　　 一番试探，黑经纪已经了然于胸。他说，毋须讳言，本公司实力远不如贵公司，也不想下水分这一杯羹。不过，兄弟我身后有人，是市长的顶头上司，也许一句话就能解决贵公司的燃眉之急。在商言商，明人不说暗话，一千万如果搞定项目，事成之后，上浮空间的这个百分之二十提成归我所有。
　　 合作共赢，各取所需。空口无凭，立据为证。
　　 当夜，众目睽睽之下，本市市长的掌上明珠月婵公主遭人绑架，在这危急关头，黑经纪恰好驱车路过，上演了一幕英雄救美的正义壮举，三拳两脚，一虎独战群狼，将一干宵小打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见义勇为者受伤倒地，市长千金完璧归赵。
　　 接下来的戏码超出预期，市长家多了一位乘龙快婿，黑经纪抱得美人归。
　　 再接着，鸭公山啤酒厂顺利并购交接，黑经纪名下多出一张二百万的银行卡。
　　 捷报传回家乡，连同捷报的还有一纸与娟子离婚的补偿协议。黑经纪他爹喜忧参半，惶惶然跪倒在老坟前，哭不是哭，笑也不是笑，说道，爹呀爹，金樽他空手套白狼，得财又得人，难道像人家说的，是您一辈子积德行善的造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