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心翼翼走进办公室。同事们都来了，正讨论老美昨晚在伊拉克发动空袭，用无人机打死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下属“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大伙儿说，苏莱曼尼是伊朗革命卫队最厉害最传奇的人物，集军事、外交、情报等大权于一身，分布在伊拉克、叙利亚的亲伊朗武装，以及黎巴嫩的真主党武装、也门武装等都听命于他，他不仅是伊朗在海外最有权势的人，也是伊朗对外扩张的旗手与象征。说老美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有人问我：“伊朗会报复美国吗？”我笑道：“报复的时候指定要请示咱们的”。我知道这是一种“一句堵死路”的聊法，是属于不喜欢却又让你狠不起来的聊法。我心中暗想，一个吃咸菜的命操啥国际的心？还是当紧把小领导安排的这个材料赶出来，免得小领导又当着大伙的面说：“你小子不误正业”。
　　 快中午时，肖处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笑眯眯地对我说：“老王，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啊?工作固然重要，但身体更当紧，一定要注意休息，要是太累了，你可以休息两天，不算在你假期内”。我一听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那两下子连个穿开裆裤的也哄不了。我本来想，现在老子头上都长出犄角了，如果他再叫我“你小子”就顶撞他一下，顶你个哑巴吃黄连，顶你个五体投地。不顶你如何能显示即将要化身为龙？连词句都想好了：“都五十多的人了，不是小子了，应该说是老……子”。但他不按套路出牌，我突然就没了主意。我结结巴巴说：“没事，没事。您有事？”他放低声音说：“年底了要评先进，大领导的意思是将唯一的先进名额给我，让我给大家打个招呼，投票时都投我，免得票分散”。我就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反正年年没我的份，管他是谁当呢。我淡然说道：“放心吧，大领导不说我也会投您的！”……出门的一刻，我忽然有点看不起自己，感觉自己真虚伪。
　　 我站在窗台边，看着远处景致，想着这一年多的境遇。至从肖处长从别的单位提拔到这里，我就一天也没安生过。肖处长大名叫肖一光，人长得不高，尖嘴猴腮的，却梳了一副大背头，显得更是锥子脸，他常常眉头紧蹙，好像时刻都在忧国忧民的，我常暗自说他没长身子光长了心了，要不人家心眼多会走上层，喜欢有事没事老往领导办公室跑。无论是正职还是副职，他每天的必修课就是去露个脸，在领导面前显摆一下，不管是不是份内工作都想插一杠子，每次都拍着胸脯把活儿领回来，然后甩给我们三个人，而且每次完成后，都是他去邀功请赏，我们几个干活的根本就沾不了边。开始没感觉，但到后来我们都感觉不堪重负力不从心了。另两名同事对此颇有意见，一见他领回比较难办的活儿，就托病请假。他们经常嘀咕，说，至从肖处长来了，其他处室就清闲下来了。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但我不想影响到全勤奖，再加上每次我反应慢半拍，都被他们两个抢先请了病假。这一年到头，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眼花缭乱脑秃顶”，结果是如此境遇，不仅年终奖励没自己的份，而且还得违心投单位最偷奸耍滑大家最讨厌的人一票，天理何在！郁闷之极！
　　 但身在屋檐下，谁让人家是咱顶头上司？该奉承两句还得奉承两句，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伪君子，一个隐藏在人世间的伪君子。
　　 我正想着，眼前忽然掉过一个黑影，重重地摔在楼底。我好奇顺着玻璃窗望下去，因角度不对只能依稀看到楼底掉着一条裤子。我暗骂，是谁高空往下扔个破裤子，砸了人咋整？真没教养！
　　 这时，耳听有人喊，高主任跳楼了！高主任跳楼了！
　　 高主任？为啥跳楼？
　　 大家跑下楼，人早已摔成了一摊肉泥。凭衣着就可确定是高主任！高主任是排名第一的副主任，才调来不久，平时不常来单位上班，单位开会时他才来。高主任身材不高，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灰色头发总是梳理得那么平贴整齐井然有序，平常无论是谁见人就笑，无论冷暖总是穿白色衬衣，显得脸更加白净。人到中年，过往都写在了脸上，但在高主任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前尘往事，就是一个清净修行又挺有文化又挺和善的一个人，咋说死就死了，而且是这种死法，太可惜了。
　　 有人报警。很快公安部门将其遗体拉走了。
　　 从中午食堂吃饭到整下午，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都在猜测高主任为什么要跳楼自杀。有的说，高主任患上了抑郁症。有的说，高主任平时见人都是笑眯眯的，不可能得抑郁症。有的说，高主任身患重症，可能是无法忍受病痛折磨才想不开的。还有的咬耳朵，悄悄说高主任在调来咱们这派驻单位任职之前，当过区委书记掌过实权，可能是纪委正在查他……
　　 听了大家的议论，我才发现原来我就是一个啥也不知道的傻帽，这么长时间，我居然不知道高主任的任何背景情况。结合大家各式各样的说法，我归纳为：高主任原来长期在基层工作，曾经在重要岗位上掌实权，不管是百万还是千万还是上亿，反正高主任捞了不少好处。将他从实权地方调到我们这个办事机构，就是纪检部门为了排除干扰调查他。他在巨大压力下患上了抑郁症，而且诱发出癌症，病痛时时刻刻折磨着他娇贵而柔弱的身体，同时，他年轻美貌的老婆又给他戴了绿帽子，他不堪重负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曾经光辉现在又委屈的一生。
　　 人都死了，瞎说人家什么怪话，人家在位时你们不敢说，现在就落井下石？我严重鄙视，不屑与这些人为伍共处！
　　 肖处长挨家挨户告诉大家不要背后议论。他一转身，就有人嘀咕说，肖处长是高主任带过来的，这下别牛了吧。
　　 我不喜欢肖处长，但这时候觉得肖处长做的对，起码现在人刚死，还没有定论就背后给人家穿小鞋，是极其不合适的。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也顾不上搭理同事的议论，就独自一人到外面街道溜达。
　　 想找个人说说话，问问头顶长角这情况该咋办。给毛海打电话，不接。给志刚打，忙。铁子正整理画作要出书，伟哥正在打网球。人到中年，果然都消停不了。
　　 我漫无目的，心里繁乱，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摇晃着只顾向前走。就像是《黍离》中说的一样：“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真想大喝一声，瞬间化身为龙腾云而去，远离这纷繁凌乱的世界。
　　 天色渐晚，头疼有加重之势，我边走边揉，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街心公园里。
　　 大冷天，公园里静悄悄的。微微的寒风掠过头顶，感觉刺激得脑袋更疼了。我倚靠在假山边，感觉犄角又长高了点，摸上去不仅高了而且硬了不少。拿出手机自拍了几张头顶照片，想看一下到底是啥情况？但天色已晚，出来时又忘带老花镜，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头越来越疼，虽然可以忍受，但感觉两眼昏花得厉害。我坚持着一路摇晃回到家，衣服也没脱，一头栽在床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头虽然不疼了，但摸上去感觉犄角又长高了。我又拍了两张照片，和昨天的对比，果然又长高了约两厘米。
　　 咦？这是什么？我忽然发现昨天拍的几张照片上，在我背后，透过假山镂空部分的背面，依稀有两个人在拥抱接吻。我戴上老花镜看，这50倍的变焦手机真不是吹，有一张照片上的人脸比较清晰，看似一个很熟悉的人。我好奇地翻身起床，将照片传至电脑上，放大来看，我大吃一惊，这不是肖一光处长吗？衣装、发型还有额头上的黑痣都像他，不，明显就是他。那女的？因为只留了个背影，辨认不出来模样，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他老婆。我见过他老婆胖的很，就他那小身板，短胳膊指定搂不住。照片上的明显是个小蛮腰，而且明显比他要高一点。
　　 嘿嘿，想不到啊，平时看上去只顾工作、只顾表现的肖一光竟然还搞这一手。我得保存起来。这家伙要是再给我穿小鞋，我就拿出来给她老婆看；如果欺负得我特别厉害，老子就冲冠一怒向上级纪委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