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时节，连续几天的“雨纷纷”，终于阳光明媚。
　　 在我的记忆里，清明下雨似乎成为一种惯例。人们在清明时节祭扫亡灵，寄托哀思，而上天也好像被世人这种追思缅怀感动了，冥冥之中在呼应着世间苍生，用纷纷细雨给予感情的烘托渲染。
　　 适逢周末，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春雨洗过的清明节，天空格外湛蓝清澈，草木分外浓绿。空气中弥漫着花的芬芳。
　　 妻邀我外出踏青，说圈禁了一个冬天的身体，应该到大自然里舒展一下筋骨，放松一下身心了。听她们同事讲，南山的酎泉寺修建得巍巍壮观，不妨探访一下，我欣然同意。
　　 妻也是军人出身，近二十年的军旅生涯已使我们养成了雷厉风行的做事秉性，从决定出游，到动车上路，不过十分钟。
　　 一路上，造型各异的花卉异树正开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那黄绒绒的迎春花，红艳艳的玉梅花，粉嘟嘟的木槿花正施展各自的花容月貌，把个春天装扮得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放眼望去，远处那一片片、一簇簇梨花、桃花正在开怀怒放，白的像雪，粉的如霞。摇下车窗，头微探窗外，深吸一口，嗯，醉人心脾。
　　 科技的发达使人的出行方便到极致，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只要你根据导航指令，一准能把你准确送到目的地。四十分钟后我们到达南山脚下，又在导航的指令下右拐至旅游专线，向前行驶不到十分钟，即到达本次目的地－－酎泉寺。
　　 酎泉寺坐南朝北，依山而建，远观亭台楼阁，红墙黄瓦，气势恢宏。
　　 走近寺门，先是一座造型别致的长方形亭榭，亭榭有八根红色廊柱托起，双层檐边，六角九脊，尽显大气稳重。穿过亭榭，是一段汉白玉围栏石桥，桥下泉水清澈见底，自西向东四季潺潺，为酎泉寺形成一道天然的护寺河。
　　 越过石桥，便是寺院大门。大门与亭榭、石桥融为一体，相辅相成，是能工巧匠者的杰作。大门采用歇山顶，双层斗拱飞檐，红门金钉，一派皇家气象。门两旁一副对联：“法缘佛以证五蕴皆空”“寺因泉而名一尘不染”，上方“酎泉寺”三个魏体楷书大字。
　　 我游览名胜古迹，寺庙亭榭历来喜欢这些人文遗迹。所以，妻也不催促，任由我在那里发呆沉思。
　　 此联不知何人所撰，但从平仄对仗、字词蕴含的意义来看，还是写出了寺院的真谛，而书法却出自当今书坛大家李铎之手。
　　 李铎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军级军旅书法家，书法别具一格，是集魏碑、汉隶、章草于一身之大成者。他的书法用笔多刚劲有力，古拙沉雄，蕴藏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军人的坚毅。记得在刚迈入新世代的一次央视书画频道举办的书法培训班上，和老将军有过一面之交，当时曾被他伟岸的身躯、不怒自威的气质，中气十足的磁性声音和大气磅礴、侠骨雄风的笔势所震撼。
　　 进得寺门，是一片广场式的开阔地，两边栽种着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中间一棵两百余年的银杏树，正吐着绿蝶儿似的新芽，昭示着不久后的枝繁叶茂。越过广场，沿中轴线拾级而上，便是四周通透的前殿。前殿为二十四根大红木为基，上部全木卯榫斗拱结构，双层飞檐，五脊九兽。殿内供奉着通体金碧辉煌的弥勒大佛，大佛两旁的廊柱上悬挂着木刻凹体的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道出了对天下苍生的诙谐。出得前殿，拾级而上是中殿。中殿的造型与前殿相仿，不同的是殿内供奉的是手持青龙偃月刀、手捻三缕长髯、金盔绿甲、面如重枣的武圣关公。
　　 告别武圣关公，再迈八十二级台阶而上，便是寺院的最大建筑，悬挂着“佛相庄严”牌匾的后大殿。后大殿为三层三重檐楼阁式木构建筑，斗拱结构，主体彩绘，挂黄色琉璃瓦，阳光下熠熠生辉，尽显庄重神圣。殿内供奉着释迦牟尼法像，法像造型高大雄伟，通体金光闪闪，给人一种俯仰天下苍生不可亵渎的威严。
　　 出得大殿，是左右厢房的配殿，配殿内供奉着诸多神像，香客们都根据自己的喜好信仰，或鞠躬或焚香膜拜，以求佛神保佑，以慰籍心灵寄托。出得配殿，穿过一扇月亮门，却骤然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回到埂古的沧桑岁月，但见一排九曲连环亭榭，蜿蜒着伸向远方。亭榭已在岁月的长河里风吹日晒，失去了往日的雕梁画栋，显得古朴斑驳。
　　
　　 二
　　 我在四处远望时，妻已经在长廊下就坐，正招手让我过去。近了才发现亭榭别具一格，一样的木质卯榫斗拱结构，却比前边的几个大殿更加精致，且第一个亭榭上方牌匾“酎泉春水”四个大字虽已失色模糊，但从凹凸的边沿轮廓仍能辨认出是大气磅礴，古意盎然的颜体书。
　　 妻递给我一瓶水，刚坐下欲喝时，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来过这里！”我似乎有些触景生情，拍腿惊呼。那一刻我的头脑中的确出现了以往的场景，只是一时无法说出它的出处而已。
　　 “你啥时候来过这里？是梦中？或是和其他……什么人？如实招来！”妻由嬉笑渐变为严肃给我打趣。
　　 “真像是来过的，这几个亭榭有些似曾相识的印迹。”
　　 我像是回答她的嬉笑，也像是自言自语。
　　 在我摸着亭榭廊柱发呆时，妻已经到亭榭的尽头向我招手呐喊。原来在亭榭尽头的亭台下是一口不到三米深的古井，古井底部正汩汩向上泛着幽清的泉水，像是井下有什么精灵马上就要冒出似的前兆，几位游客正用一只绑着红色塑料桶的竹竿向外打水。
　　 “这就是酎泉寺的泉眼，小的时候听大人说，喝了这泉眼里的水能防病去灾，延年益寿，对结婚多年不能生育的夫妻，只要喝了这泉眼里的水，很快就会身怀六甲。”
　　 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哥边喝边给大家讲解。
　　 妻忙把手中的瓶装水倒掉，灌了一瓶桶内的泉水递于我。实话说，口感绵软，后味清甜，是我的第一感受，而且还没有一般泉水那样沁人心脾的冰凉感。
　　 离开古井，前面是一片小竹林，惠风吹来，竹叶莎莎作响，像是在唤醒身边仍在冬眠中的伙伴，脱去泛黄的外衣，换上碧绿的新装。
　　 穿过小竹林，迎面是一座精致的土地小庙。小庙三面围廊，单层飞檐，和九曲亭榭一样尽显古朴。近时，才发现一个身穿暗黄色海青的老僧正盘腿坐在廊下踏板上，背靠廊柱，一手持念珠，一手托经文，低声诵经吟唱。
　　 妻已于老僧搭上话，问老僧爬上后山山顶那三座塔需要多长时间。老僧笑曰：“那还远着呐，一个小时你怕也到不了。”
　　 顺着老僧的目光，我极目眺望远处山头隐约可见的三座宝塔。群山竞秀，层峦叠嶂，数不清的山桃野杏花点缀在一片朦胧翠绿之间，像一幅擎天倒挂的山水画。
　　 突然，蓝天之下一只盘旋的大鸟进入了我的视线。
　　 “哎！想起来了，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雪夜，我来过这里。当时就是一只大鸟在这亭榭里把我吓得毛骨悚然，那时我还在野战部队的A团，还没有调入咱们后勤的B团。”
　　 “这里从没听说有过部队驻防，哪里有什么驻军？你原先所在的A团不是在城东驻防的吗？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妻不解地看着我诘问。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城东的A团是我们的总部，这里是总部的一个教导队，是全团每年各类专业技术人才培训的地方，那年我就在此地整训了六个月。”
　　 “老师傅，这里有过驻防部队吗？”
　　 妻不再接我的话，转向老僧求证。
　　 “阿弥陀佛，施主说得是真的。三十多年前这里的确有部队驻防，就是出寺院右拐，也就几百米的地方，营房不是很大，里边好像还有大炮，直到90年代初部队才撤走，后来村民把营房拆了，现在早成庄稼地了。”
　　 老僧的话打消了疑虑中的妻子。见老僧对此地如此知情，我忙近前两步，双手合向老僧：“阿弥陀佛”深举一礼，便在老僧身边坐下。
　　 “老师傅，我记得当时这里只有这几个亭榭，没有这么多庙宇楼台啊？”
　　 “施主问得真切，你是哪一年到这里的？”
　　 “一九八四年一月。”
　　 “这就对了，那时只有这几组四名亭榭和我身旁这座土地庙没被拆除，除此之外都是九五年之后才开始筹建的。
　　 “听老辈的人讲，这里从前是太原府地最大的寺庙，寺内庙宇几百间，僧众几百人，一年四季香火鼎盛，求神拜佛、提拉泉水者络绎不绝，为啥就给拆了呢？”妻凝视着老僧疑问。
　　 “女施主问的是，这里的确有过往日的辉煌，只可惜都在七十年代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中被拆除了，所有僧徒也都还俗，参加社会主义大建设了，拆除的砖瓦木料盖了一个县化肥厂和一个火葬场。”
　　 老僧停下来，用经书驱赶了一下一直在他头顶嗡嗡盘旋、不忍离去的小蜜蜂，继续道：“其实，酎泉寺最早始建于唐代，后毁于大火，宋代又重建，后经过明清及民国不断修葺达到顶峰。那时酎泉寺要比现在大三倍之多，寺门两旁有两座塔楼，左面塔楼挂着一口大钟，右面塔楼架着一面大鼓，每日晨钟暮鼓，响彻几十里，站在县城里都能听见。连方圆百里及忻州和五台寺庙里的大德高僧也经常到此开展交流，讲经说法。那时寺内的泉眼是有三处的,就在四名亭榭的第四个亭榭旁边。听我师傅说，那是日本鬼子刚占领县城，一个深秋的一大早，一队日本兵砸开寺院山门，说有几个八路军被他们追到寺庙不见了，想必是藏在了寺庙里，要寺庙交出那几个八路军。当时寺里的方丈外出讲经未回，监院就成为寺庙的临时主持。监院是四川峨眉山人，很是精明，与鬼子周旋了半天，直到那几个八路军从暗道跑出后山，才让鬼子搜院，后来鬼子发现了那个泉眼处的暗道，从暗道追出去，八路军早跑远了。他们没抓到八路军，就把监院抓了起来，吊在僧徒生活诵经的禅院里，用刺刀给剖了腹……。那个泉眼处的暗道被他们炸毁填埋，寺门两旁塔楼里的晨钟暮鼓，也被他们砸毁捣烂，说是寺院里每日的敲钟击鼓，是为八路军传递信号用的。从此，寺庙就趋于冷清。”
　　 听到这个故事，我对老监院临危不惧，解救八路军的义举肃然起敬。“老监院圆寂的地方现在还有痕迹吗？比如石碑什么的？我们想趁着清明节去祭奠一下老监院，以不辜负老监院面对屠刀，依然敢匡扶正义的抗倭情怀。”
　　 “阿弥陀佛！老衲谢过施主的善心了。监院圆寂的地方就在‘佛相庄严’大殿的后边，最早是立着一块碑的，后来听说政府把碑移到陵园妥善保管了，施主只要心中有善念，是不用在乎形式的。”
　　 在近一个小时与老僧的交流探访结束时，我询问了老僧萦绕我心头多年的疑虑：佛教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老僧稍一思索，送了我八个字：“破迷开悟，离苦得乐”。
　　 告别老僧，穿过一条曲径通幽的小径，便是几栋石窟。石窟内，几塑石佛雕像已经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下模糊的外形轮廓，只是旁边石壁上“第一山”三个大字仍旧伟岸，传说是宋代书画大家米芾所题。
　　 米芾为太原府人，到此处云游在情理之中，三个大字从结字上近于“米体”的用笔，可惜近千年的风吹雨打已经使原有的字形点画变得朦胧，我虽多年对米芾有过痴迷，也不敢妄加断言真伪。
　　 出得石窟，暖阳已在头顶，想起下午还有事必办，就叫妻打道回府，妻却兴趣正浓，但还是恋恋不舍走向了停车场。
　　
　　 三
　　 一上车，妻就催问我，三十多年前为什么在个雪夜到那四名亭榭？还有什么大鸟？
　　 我还在纳闷，一向心直口快容不下我在感情上有半点瑕疵的她，为什么没当着老僧的面追问我雪夜到那里的缘由，就不解地问她：“为啥你在寺里不问我？”
　　 她先是一怔，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你傻呀？我给你留着面子哪，你都看不出来吗？能在下雪的夜里跑到那亭榭楼台，除去与人约会，还能干啥好事？快，如实招来！我要听真话。”
　　 “算了吧，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我知道她想歪了，就故意卖了个关子，斗她的兴子。
　　 “少来！当初你给我说过，你是童男子一个，从没搞过什么对象，如今你露了怯，要蒙混过关，那怎么行！快说！”
　　 妻似乎中了我埋下的关子，有些嗔怒起来。
　　 “那我说了你不准生气？”我愈发沉住气，吊她的胃口。“好，我不生气，你说吧。”
　　 “哈哈，还是算了吧，没什意思。”
　　 “说不说？不说今天午饭就在车上吃了！”
　　 妻边说边降了车速，意欲靠边停车。
　　 “好好好，别停车，我说，我说。”我忙喜笑颜开，生怕她罢了工，把愉快的心情搞砸了锅，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
　　 “其实你真的想歪了，我那时不过十七八岁，又是新兵，虽已情窦初开，但咱那时的情商远没有现在小学生的水平高，别说营房四周没有适龄姑娘，就是有，也没胆量与她们搭讪，哪有什么约会一说？”
　　 “那你下着雪，大夜里跑到那地方干啥？”
　　 “我不给你说了，我是侦察兵。侦察兵的训练科目里有一个科目叫‘摸点’，就是教官把一张他做了暗记的纸条，放在一个远离营房野地里的坟头上，用东西压住，画一个简单的草图，标注上大致的距离方位，让你在夜晚指定的时间去取，并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回。”
　　 “是一个人去取吗？”
　　 “那当然了！设这个科目就是为了锻炼侦察兵单兵作战执行任务的胆量，你去上几个人还有什么意义？也不是打狼，人多力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