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休息。窗外北风夹着冷雨，气温低迷。望着阴暗沉沉的天空，知道想做的一些事只能搁着，比如一些晾晒。也知道这样的冷雨下，并没有心情去闲逛。于是选择坐下来，在一间古玩店内，坐在一把古老的椅子上，品一杯静静的下午茶。
　　 苏州古玩城坐落在苏州城南，属吴中区管辖，出门就有地铁，来去很便捷。整个古玩城五层楼高。其中一层二层和四层经营玉器，三楼经营古董。来这里闲逛的人并不多，能来此小坐的，无非是店主朋友，朋友之间一杯下午茶，聊一些海阔天空之事。玉器交易网上直播带货的逐渐多起来，以此来适应现代人的购物方式。一些玉器小件，价格亲民，网上售卖确实有一席之地。相对来说，三楼的古董特别小众，一些经营者想买古物的，或者就是喜欢收藏的人，才会来此逗留。
　　 古玩城一楼有几家串挂绳的店，那天，我走进其中一家，想为自己一块玉花片配个挂绳，只见来往的人还不少，于是就对老板娘说，你生意还不错啊。老板娘告诉我，来此串挂绳的大都是直播卖玉器的店家，成交后来店中，串好挂绳，然后用顺丰发往各地。我说最近生意还好吧？她说：“还不错”，她还告诉我，“现在的人买玉器挂件，讲究雕工，只要外表好看，价格便宜，买的人就多，并不在乎玉的产地”。想来也是啊，近年来和田玉都快开采完了，因为爱玉的人太多，一些地方玉也颇受青睐，而且质地好的地方玉价格也不菲。
　　 玉花片上的挂绳很快就串好了，我付了钱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出门去。
　　
　　 二
　　 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细雨如织，绵绵的，打在脸上一阵阵发冷。江南的冬雨总是这样连绵不断，刺骨的寒风，带着潮湿直入骨髓。我从地铁站出来，穿过一条走廊，就到了电梯口，然后直上三楼，走入室内，终于有了一丝暖意。雨依然打着窗棂，似乎有些下雪的意思，然终究没有下。
　　 我定了定神，走到窗前，拿起一只玻璃杯，为自己沏上一杯绿茶。特别喜欢玻璃那种锃亮的感觉。一杯暖茶，茶烟袅袅，看碧叶飘零，然后暖我心肺，便是最美好的时光，何况在这样安静的午后。桌旁散着一些书，可以随心消遣。这家古玩店是前年才落户于此的。我先生从事古玩行业二十余年，由于各种原因，近几年接连搬了好几个地方，搬到此处终于尘埃落定。平时我忙于各种事，很少来店内。今天来为玉片配个挂绳，再加上阴雨不休，想想于此处吃茶，度过一个安静的午后，是最佳的选择。
　　 坐在窗前饮茶，享受慢时光。手中的玉片，配上一根新挂绳，觉得有了一点新气象。白玉片在我手中握久了，有了些温度，感觉特别温润。这枚玉片，是二十多年前，在古玩集市上买的。当时并不知道材质，也不知道什么年代，就是觉得很好看，一眼就相中，凭着第六感就成交了。二十多年前的古玩集市很热闹，正宗的玩品很多，价格也不贵，不像现在赝品多，价格离谱的也多。当时喜欢上这枚玉，一直随身佩带，好多年不曾换过其它饰物，可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一直信奉一见钟情，一眼万年。
　　 今日重新串好挂绳，品着静静的下午茶，重新端详起这枚佩带了二十多年的白玉花片。
　　 此玉取材新疆和田，双面雕花，玉面上雕有缠枝莲和如意头，此纹饰象征着纯洁，象征着生命里的惬意。此玉属于清中期的物件，距今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它并不是很完美，花片上有些小的裂纹，白度可以，关键是雕花很美，应是闺中之物，从花片的整体形状来看，它小巧玲珑似乎隐隐含有一种婉约；透过它细腻的莲叶，似乎能感知闺中女子轻轻抚过的痕迹，有一种轻舟载愁的朦胧。握着它，仿佛一下子握住了三百年的风霜。这枚玉花片，让我浮想联翩，我想象过，是怎样的一位女子拥有过它？是双亲的眷爱，挂在女孩的胸前，陪伴她度过美好的少女时光？是游园惊梦时，那个翩翩的少年郞相赠的爱情信物？还是人生离别时最后的寄予？曾经拥有她的人，是活在幸福中，还是活在惆怅中？
　　 传说玉是由黄帝的食品玉膏生成的，据《山海经》记载：“密山之上，丹水出焉，其中多玉膏，其源沸汤，黄帝是食。玉膏之所出，玉色乃清，五味乃馨，坚栗精密，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由此看来玉又有了更为神奇的色彩。二千多年前的屈原也向往：“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可见玉对于士大夫来说也寄托着美好的情怀。
　　 一边饮着茶，一边胡思乱想。试着把三百年的风霜一一尝遍。有些画面如舞台上的灯光，耀眼，神奇，却饱含着深情。灯光亮起，主角才登场。转眼间，灯光暗淡，紫幕沉沉，原来已经剧终。人生就在仰俯之间，走过了沧海桑田。如今，佩玉之人早已不知所踪，唯有这枚玉还在。冥冥中握在我的手中，美丽在我手中延续。玉原是冰凉之物，此刻渐渐有了温度。玉也是知音之物，卞和曾泣玉于楚山之下，痛哭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卞和乃识玉之人，是玉的知音，泪与血赋予了玉更为深刻的内涵。玉的质地非常独特，致密细腻，柔中见刚。据说要三千年以上玉面才会碱化。
　　
　　 三
　　 下午茶，很安静。冷雨在窗外舞蹈，我的思绪在窗内伸延。非常喜欢这样的午后，因了近年来我成了一个忙碌的人，成了一个内心焦虑的人，很少有机会坐下来享受生活。享受一杯茶的暖意，品味一枚玉的纯美，翻开一本书中的故事，聆听一段人生的经历。
　　 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也是这样的细雨缠绵，唯一不同的是那日春意盎然，所有的生命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在广袤的天地间安然无忧。那个午后，我独处斗室之内，也是这样为自己斟上一杯茶，翻开案边的一册书，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如今，我在寒冷的冬季，心中却惦记着那个春天的午后，不由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相似，仿佛在重温往日的场景，只是斗转星移，时不待我。
　　 那年春天，那个静静的午后，那枚玉挂在胸前，与窗外一场寂寞的雨相逢。我伏在案前，为自己泡了一壶普洱，自斟自饮。然后打开一本书，书名是《寂寞的画廊》，我的意识随着书中的文字奔跑起来。《寂寞的画廊》的作者陈之藩，原是从事电机工程学研究的，却有如此深厚的人文情怀，真是让人感慨良多。斯人已逝，却把一叠美丽的文字留在了寂寞的红尘。静静的午后，静静的一盏茶，静静的文字，正叩问着不朽之音。“永远的不朽，只有风声、水声，与无涯的寂寞而已。”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感受着室内无涯的寂寞，相信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成不朽。生命无法永恒，风声雨声会永恒，寂寞是多么弥足珍贵，相信也会永恒。
　　 陈先生的散文是润喉的清茶，是磨砺过的温润之玉，更是燃烧的寂寞之火。“我想用自己的血肉痛苦地与寂寞的砂石相摩，蚌的梦想是一团圆润的回映八荒的珠光。”珠光，照耀着我荒芜的心灵，催促着，让我离俗世远一些，心磨得再温润一些，如手中的一枚玉。打磨的过程是痛苦的，历经磨难，才会有华丽的转身。
　　 “人生的寂寞是不分东西的，人世的荒凉是不分古今的。”我想应如是，“在永州的寂寞中，柳宗元写出他的清新游记；在江州的寂寞中，白居易唱出他的动听歌声。到了寂寞的异地印度，福斯特悟出的故事才洞彻人世的疏离；住在寂寞的异国巴黎，屠格涅夫写出的说部才烘托出祖国的荒冷。”所有的思想都在寂寞中才炼成真经的。我突然想到之前看过的记录片《玄奘之路》，玄奘27岁离乡背井，踏上寻经之路，历经千辛万苦，19年间孜孜不倦的学习探索，又19年埋首翻译经文，一生都在寂寞的光阴里，最终成就生命的圆满。
　　 窗外的一场雨，把寂寞演绎得格外空灵，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征服了悲悯的心，与文字的共鸣，使人拥有了某种神秘的鼓舞。从前常固执地认为，人可以孤独而非寂寞，仿佛孤独是褒义，而寂寞是贬义，读此书如醍醐灌顶。书中提到王国维论词的三境界之一“衣带渐宽终不悔”，陈先生说“你得有了可喜之对象，才有不悔的可能”。真是一语惊了梦中人。王国维大师选择寂寞地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是他太累了，已经尝遍了人间冷暖。生存还是死亡，是人类永远思考的话题，没有孰对孰错。随手翻了一下《人间词话》，后面附有王国维先生的诗词，大师的诗词我很喜欢，喜欢其中透着的忧伤，那是灵魂的忧伤也是灵魂深处的寂寞。
　　
　　 四
　　 窗外的雨，看来还不会停。书中的文字早已化成一叶扁舟，游荡在江南的水域里，仿佛听到欸乃声声，划过我寂寞的心湖。
　　 握在手中的玉，越发温润。心底的潮水正洗涤着她几百年来的风霜。坐在古老的椅子上，心灵穿越，风尘仆仆，跋山涉水的人，困在寂寞的深处，最终找到生命的真谛。
　　 白玉花片，我想她的故事很多，一切却无从考证。她寂寞地沉睡了数百年，偶然间与我相逢，我怜她的美，于是常常挂在心头。原来寂寞可以是沉睡，不用分清人与物。原来寂寞是懂得，彼此的相逢，不用开口，便已了然于心。
　　 我从座椅上站起来，想再一次穿过《寂寞的画廊》。“一位哲人说得好，人类的声音是死板的铃声，而人间的面孔是画廊的肖像。每一个人，无例外的，在铃声中飘来，又在画廊中飘去。”我信步走出店门，沿着廊壁向远方飘去。环佩之音如一簇思想的花朵，在我身后开成四季如春的后花园。
　　 心灵深处的后花园，有一盏静静的下午茶，茶汤是否还有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