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消失的家庭(小说)
家乡的后山坡上有一片杏林,每年春天都开花,白汪汪的像一片云雾,是贫脊山野的最美点缀。美丽的小山村三面环山,坐落在山凹里,可这隔绝世界的小山村,也经常出些意外事儿。在小煤窑挖煤的赵金宝、赵战武堂哥俩,窑塌后都被砸死了。这可是塌大天的事儿,村子里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各种消息让人应接不暇。金宝年老的父母听到后哭昏了好几次,至今不能下炕,看来命也不保了。
本来出了这样的事儿,家属应该第一时间知情,窑主应联系家属,商量赔偿的事宜。可村里传回的小道消息却很诡异,金宝的大伯说,金宝媳妇儿不让告诉老家的亲人;堂弟赵金虎说,金宝媳妇儿早跟人跑了(私奔了),没要骨灰;队干部说,人压到洞底,窑主根本没往出挖尸体,窑主也跑了,谁去通知家属?那赵战武更没处下讣告,尸体也不管了吗?
赵金宝一直带着媳妇儿在窑上住,媳妇儿就是第一家属,她应该是知情的。可赵战武的胞兄们也应该一块儿去讨个说法,怎么没个动静呢?
他家的事还得从头说起,赵战武家穷,父母死得早,剩下弟兄三个各找各的生路,各娶各的媳妇。老大没花彩礼,是个入赘女婿,他靠出卖苦力,在丈人家没有话语权,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政治权利,社会地位,成为社会的隐形人。
老二出来打工自谋生路,一直没娶过媳妇儿,也从来不回老家,人们只是三爪俩鳞地了解他一些近况,确切的处境不详。到后来人们也很少提起他,如同从家乡消失了一样,是他家的又一个隐形人。
赵战武是老三,从小长得不黄亮,到大也是又黑又瘦,像根黑麻杆,平常只住一间破败的土坯房,还是父母留下的两间中的一间。二十八九也没娶上媳妇,主要是穷呗,没办法就去大同小煤矿挖煤。人们都说小煤矿挖煤,没有安全保障,一般人家的孩子是不去的。可是赵战武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而是穷人家的孩子,他得去挣钱娶媳妇儿,要不光靠在老家种地,每年结余个千儿八百的,这辈子只能打光棍儿了。
没办法,在打光棍儿和危及生命两选上,他选择了后者。很可悲呀!穷人呗,只能义无反顾地选择向死而生。离开村庄时,街头的老少目送他远去,有一种悲壮的气氛。就像当年的荆轲渡过易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他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实在是没别的好选项。
兄弟三个,由于各自谋生不易,很少联系聚会,互相不怎么来往,所以各自情况都很陌生。
花开几朵,单表一枝。我们就说老三赵战武。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背井离乡,来到大同煤矿后,辗转找到了几个老乡:老秦,二毛虎,还有鬼都骗赵金宝,这还是他的堂哥。那几年也有三三两两的乡亲,没有别的出路,跑到这里下窑背煤。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三个人重情义,凑份子在小饭馆请他嘬了一顿。
弟兄爷们四个,一见面亲热得又是捶打又是拥抱的,相互端相着看了半天。都是老秦给联系的,赵战武先见到了老秦,老秦一通电话,打给这个,打给那个:“二毛虎,小子,快来老叔这里,来了个稀罕人。”
“鬼难拿。鬼都骗。鬼精灵。你小子这回不灵了。老家来个兄弟,你就没算出来?”
“谁?谁来啦?夜里梦见老家来人啦。只是没记清是个谁,早晨醒来就给忘了。”
“你小子就骗鬼吧。不说别的,快来,过来就见着了。
就这么咋咋呼呼的,一会儿功夫,那两位就来了。风尘扑扑的,看看,还没顾上洗脸换衣服。一看就是挖煤的,黑眉、黑眼、黑脖子、黑爪子,二毛虎还穿着下窑的大棉服。一见面,几个人呲着大板牙笑起来了,牙齿都白。
二毛虎是个结巴,矮个子长得挺结实,重心稳,让人看着踏实:“我我我我操,你你你不打个招呼就就来了我我我我的地盘。”
鬼都骗长得暧昧,心眼子多,眨巴着黑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多发言,每件事儿都动心机算计着。见了他堂弟虽然有一份儿亲近,也只是笑了笑,搂着他坐在凳子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都打开了话匣子。赵战武说:“我在老家混不下去了,也跑来了,你们几个给我找个活,我得挣点儿钱,要不打光棍儿的日子没法儿活。”
“哎、哎呀,我我们都不想不不想在了,你你还想来这阎王阎王阎王店干嘛?在在在老家,安安全,这不定哪天就回回不去了。”二毛虎嘴结巴,可性子急,总是抢着说话。
鬼都骗嫌他说话不吉利:“呸呸呸!你才回不去呢,好好的活计,有那么可怕?我给战武找,去我们洞里干,我们那儿缺人。”他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的频率比别人都快。
“行行,我来了就啥也不怕,宝哥给我找,尽快找,只要能挣到钱,我豁出去了。”赵战武有点儿迫不及待,恨不得马上挣到大票子,媳妇儿就能站到眼前似的。
老秦还是有经验的,没有把握的话不说,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酒,用他粗糙的大手,一边伸筷子夹菜,一边说:“万事都难,没有进保险柜的事儿。要是认准了这个事儿,就干他娘的,咱庄户人命硬,没事儿的。”老秦长得五大三粗,大手掌像两个簸箕,厚实耐用。
这事儿确实也悬,赵战武也不敢说大话了,默默地吃菜,喝酒。
老秦又给赵战武倒上酒,给他俩也续上,一边举着酒杯碰了一下,补充说: “不过咱命也是值钱的,不能打水漂,做之前订个合同,要不然是黑户,遇事儿没人给你做主。”
他们几个都咽了一口辣酒,咧着嘴迷瞪着眼,表示赞同:“是呀,是呀,要订个合同,千万记住。”
老哥几个喝了一顿小酒,虽然没花几个钱,可是很尽兴,毕竟是老家来人了,看到家乡来的亲人,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在工友之间流行着一句话:“每天要吃好喝好,第二天见不着太阳的时候,好赖是个饱死鬼。”
第二天,鬼都骗赵金宝去找老板,赵战武出去在周围转转,他们的宿舍在半山腰上,是半窑洞式的,视野很开阔。远处全是煤山石矿,高耸的大烟囱正冒着黑的浓烟,不远处有小轨道,小火车不停地运送煤炭,更远处的盘山公路上,拉煤汽车排成了长龙。真是煤炭的黑色世界,这里烧煤肯定不用抠搜。
下午,他很顺利地成了黑山小煤矿的挖煤工,且一切听赵金宝的安排。这个鬼都骗太精明了,对他堂弟说:“得求窑主才行,人多也不好进。”拐着弯儿这么一说,开资后,堂弟给他一千块介绍费,他推推诺诺地也就拿上了,虽然有点尴尬,但也不愿把钱推掉。也没订什么合同,大家都一样就那么干,至于安全问题,工人们不能过问。你想干就干,不想干也不一定能滚蛋。小煤窑半个黑社会,入了伙就轻易走不脱,正是樱桃好吃树难栽,煤窑好进出不来。工资几个月才给你一发,你总得领上工资再走,不想白干了。也陆续有想走的人,身份证、行李都被扣押着。
赵金宝常说:“反正出来是挣钱的,至于命运咋样,就交给老天吧,自己怎么做得了主?”赵战武当时也说:“有没有合同就那么回事儿,碰运气吧,赶紧挣个十几万,命大就囫囵身回去了。”愿意拿命赌的,下辈子再超升吧,这辈子别指望好了。
下洞挖煤可不容易,赵战武第一次下洞是赵金宝带着他,坐着升降架下去,下面黑咕隆咚,不见天日,就像地狱一般。赵战武紧张得拽着堂哥不松手,心里直打鼓,全靠矿帽上的那盏灯,一下去身上就阴冷阴冷,潮湿得厉害。直筒几十米,下去以后又进入横的小巷道,直不起腰,就那样蹲着。赵战武弯腰铲煤推车,金宝教给他怎么干活,怎么省力:“不能用蛮力,不然十小时干不下来。”可是刚做了一小时,汗就出透了。
战武嘟囔着:这不能伸展身体,干得憋屈。
工作环境卫生什么都不行,一爆破,煤尘呛得呼吸不畅,半天看不清人影。赵战武嚷嚷:“这每天吃煤尘就吃饱了,呛得我嗓子眼难受。”可抱怨也没用。
堂哥金宝也没辙,他眨巴着小眼睛,不过谁也看不清他在眨巴眼:“哪里单单就是呛嗓子的事儿,肺里也堵满了煤尘,哎,时间长了就是职业病。听说那些老煤工们到老了,就出不上气了。”
“这也他娘的不给想个办法,就让人们拿命扛?这些老板们真黑心。”战武越说越生气,想想还是当农民好。
“主要是我们戴的面罩质量差,起不到净化空气的作用。没办法,干上几年就回吧。不要太贪人家的钱,那就得拿命换。”
赵战武想想,这下窑挣得多,老光棍儿的日子他可不想再尝了,到死也无人问津,整个自生自灭,想起来都怕,只能先干着。
赵金宝、赵战武在一个工作班干活,等别人放炮以后,他们负责产煤,推车。干上半小时汗就湿透衣服,也不觉得洞底阴冷潮湿了,活多时把棉衣棉裤脱掉,就那么甩开膀子干。在低矮狭窄的工作面上,味道全:煤尘味、汗味、尿味,憋得人出气困难。拿的工资是不低,一个月六七千,俩人很满足。虽然时不时有工伤,可没有出现过大事故,工友们沉迷于自我安慰。他们自从干上,就没见安检部门光顾,这是娘不疼,舅舅不爱的黑窑,属于非法经营。
这样一干就是三年,春夏秋冬轮番更替,外面的世界又一次花红柳绿了,他们无暇欣赏。两班倒的制度,让他们生活在昏天暗地中,不是下窑见不着太阳,就是睡觉看不见太阳,与生活在地下的无脊椎蚯蚓可有一比。赵战武在宿舍里对堂哥说:“哥,挣了二十来万了,我想回了。”金宝却认为:“可是工资欠着四个月的,不忍心走呀。”后来和老秦他们喝酒,也说再干二年,再挣点儿,相跟上一起回。那三四个月工资不给就不给吧,不给也回,到时几头牛也拉不住了。赵战武也就死心塌地又干下来了。
可这就不阴不阳地出了事儿,谁能想到呢?当时金宝和战武在一个班,都在洞下,他俩没有一个上来。老秦和二毛虎,还聚齐几个离老家不远的半老乡,几年结识下来的好伙计们,在洞口围了一天,大伙儿都没有心事再干下去了。都狠命地抽着烟,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块儿来了,就要把他们弄回去,好赖有个交代。
可终究是啥也没见到,他们就埋在这不见天日的洞底了,上面是沉重的整座山。二毛虎和老秦又哭了,哭了好几场,不知是哭别人,还是哭自己,哭得那个伤心,呜呜地嚎。
那边儿花花绿绿的老婆孩子们也哭,是被埋的家属吧。把天也给哭得昏暗暗的,哎,真他娘的,眼泪比洞下抽出的水还多,这是惺惺相惜啊。
窑下出事儿的消息是一早传出来的。郭晓燕还没起床,两个孩子也没醒,听到外边儿吵吵闹闹,她赶紧穿衣出去。有人叫道:“窑下出事儿了。”她的头嗡一下涨大了,两条腿一下子就迈不动了,艰难地挪到人堆里,听着人们吵,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看这个人张合不停的嘴,望望那个人阴晴变化的脸。突然窑下的朋友张平,也算半个老乡吧,向她走来,对她说:“还站着干甚?快回去把两个孩子打发到学校去,你和大伙儿去洞口吧。”她这才缓缓地往回走,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赵金宝昨天夜班儿还在窑下,什么时候出事儿的?他出来了没有?他该回家了呀。
她到家后把孩子们叫起来,也不知道给他们弄点儿饭没有,两个孩子问:“妈妈,你怎么啦?”她也不回答,只是催他们:“快去上学去。”孩子们走后,她就急着穿了件衣服想去洞口看看。他出来了吗?是又参加抢救了吧?也许他在洞口等着我呢。
距离洞口就一公里,半路上有个男人骑摩托竟然让她上来了,带她到了洞口。洞口已经人满为患,什么人都有,家属、工人、警察、医生、小孩儿、老人,救护车,警车也停在那里,水泵正从洞下抽水,哗哗的水向洞外流去,水真大呀!洞口已经拉了警戒线,人过不去了,三个一堆,五个一伙的正在议论。她不敢加入,也不想询问,只听着人们说塌方涌水了,地下一班十多名工人出不来了……
她在洞外坐了一天,也没人通知她什么情况,她也不知道饿,洞外乱哄哄得人很多,天晚了,她像个没魂的人似的,慢慢地挪回去。
几天后就是吵嚷赔偿的事。好多工人和家属组织起来到厂办公室要求赔偿,可是办公室门锁着,大门也不开,他们只在大门外站了一上午。消息灵通人士说老板已经跑了,大概有十几个工友遇难。这种私人煤窑,地下巷道、工作面没有很好地支撑,只是简易搭建,一塌方就是半个山头塌陷,没地方寻找,政府名单上没这些企业,工人也都是黑人。
她们就每天漫无目的地等着,等着政府管,等着警察管,可是谁也没等到。天气也是雾蒙蒙的,跟这些愁人的心情一样。据说这事儿还得立案调查追逃公诉取证赔偿,过程太复杂了,而且逃犯不一定能追到。快半年了,眼看着娘几个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她想回老家去,嘴里不由自主地磨叨:“金宝,我该怎么办?我们娘三个去哪里呢?”
想来想去可又不敢走,怕联系家属不到,就这么耗着。
不过这地方不缺男人,有好多男人有了钱急着娶媳妇儿,有好事者便给她来说项。她想要不就再住下来,等着金宝的最后结果,两个孩子也能继续读书。也没有别的出路,当生存都成了艰难的抉择时,还讲究什么礼仪廉耻!
她嫁给了河南的贺文强,也是个下窑工。思前想后心里难过,又哭了好几次,看到金宝的衣服想哭,看到他的工具也要哭,吃饭的时候哭,孩子们问爸爸的时候也哭,眼泪好像也流完了。继续住在煤窑的家属小屋里,又等了半年多,什么结果也没有,老板是等不回来了。政府据说实行了严管,小煤窑不让开了,挖煤工纷纷回家,死者家属们,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吧。
贺文强要带她们回河南老家,走的时候她又一次去了那个塌陷的窑洞口,那里埋着她难以割舍的人,他永远出不来了。眼前这沉沉的黑山就像一座大坟墓,永远压在她的心上;那远处起伏的群山,更是绵延不尽。金宝啊,孩子他爹,你就消失在这群山野岭中了?你的孤魂还能回去吗?站在大山前她又喊又哭,何文强怕她闹事儿,赶紧拉她走了。从此,再没有了她们母子的消息。
不过人们之间的传闻却很多,都说她得了赔偿款和野男人跑了,连她男人的骨灰都不管,真是个丧门星。
穷人的命真是不值钱,人都死了也没个确切定论,谣言倒是满天飞。其实郭晓燕哪里得了抚恤金?他们两家都一样,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见上,赔偿的事儿,更是天方夜谭。这哥俩就永远埋在了大山底下,很难魂归故里了,亲人的痛,一点一点剥蚀吧,时间久了,什么伤痛都能慢慢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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