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慈乌入梦
　　 深夜。一串可能是来自手机的歌声从楼下飘过。
　　 “看枯藤老树上昏鸦，过小桥流水的人家，古道西风有一匹瘦马，夕阳西下一箫一剑走天涯……”
　　 音量不高，但在夜里听得很是清晰。
　　 我解开胳膊上的血压计袖带，听渐渐远去的歌声。
　　 从前我也喜欢这首歌，时隔多年突然听到，还是有些亲切。不知楼下那位是哥们儿还是姐们儿？虽然听的曲儿有些过时，但不可否认他和我在审美上有点儿共鸣。
　　 只是……那首词叫什么来着？怎么也想不起了。哪位前辈写的？也想不起了。以前背得可是很熟的。
　　 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劲了。长期缺觉，脑子休息不好，没办法。
　　 百无聊赖，随手在网上搜了搜枯藤老树昏鸦的出处。元代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百无聊赖，随手搜了搜乌鸦象征祥瑞还是象征邪恶？众说纷纭。
　　 百无聊赖，搜了搜三足金乌的传说。
　　 百无聊赖，又搜了搜描写乌鸦的古诗词。
　　 活了四十多年，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有研究乌鸦的兴致。可能实在是闷得无聊了吧？从父亲去世到现在快六个月了，除了工作，就是照顾脑白质病的母亲，日复一日两点一线，焦虑，而无奈；枯燥，且忧伤。
　　
　　 今儿这个鸦，好像电视剧里常常出现的那种会控制心神的魔，悄无声息地进入我脑子，引导我在手机里搜来搜去。到底想查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百无聊赖地浏览中，我盯上了一首白居易的“慈乌夜啼”。这首诗倒是新鲜，从未听说。
　　 然后，百无聊赖地点开。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声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我日……
　　 鬼使神差勾引我半宿，原来在这里等我！一只思母如狂的黑鸟。
　　 我在父亲耳边发过誓：儿要坚强。能不哭就不哭，实在想哭也忍忍。家里就我一个男的了，我得抗着！扛了很久憋了很久，可今晚，这鸟崽子让我破防了。
　　 你想你娘，尽管想去！招惹我干嘛呢？我过得也不容易，你和我也非是同类，损人不利己，骂你不是活该么？
　　
　　 可是……
　　 骂归骂，我又如何恨的起来？那只因未尽反哺心，守着故林声声啼血的黑鸟！
　　 如果虚空中真有这样一只啼血的黑鸟，那它转弯抹角来我脑子里相见，大概是它感受到了相似的气息，想来和我抱团取暖吧？
　　 抱抱，我可怜的鸦！
　　 想哭，你就尽情的哭吧。我不嫌你的叫声难听。
　　 四十多岁的男人落泪也不好看。
　　 咱谁也不用难为情。
　　
　　 二、断肠毒
　　 从前，在网上看到一些涉及给父母拔管的段子，总是带些嘲讽或幽默的口气。我也是一笑而过，感觉这事永远和我风马牛不相及。
　　 亲身体会了，我理解了这个滋味。这滋味……不想形容。
　　 放弃继续住院，把最后一口气留在家里，让父亲在自己熟悉的家里安详地离开，是我决定的。出院的字也是我签的。
　　 呼吸机的管子最终不是我拔的。但儿子不放弃，没人敢主动拔管，这等于还是我拔的。
　　 如果做子女的没了感情，失了孝心，或还容易接受。
　　 可是，儿从来都是感情细腻的人啊。儿戒杀茹素多年，向来尊重生命珍惜生命，如今自己放弃了生命的救护，放弃的对象却是生我养我的父亲。
　　 鸦，未尽反哺心的滋味我懂。放弃治疗眼睁睁看亲人离去的滋味你懂么……
　　
　　 多年前听爸无意间说过，“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海。”
　　 我想来年夏天带您去看海，看不到海口三亚，能看看蓬莱日照也好啊！没等到夏天，我病了，行尸走肉般熬了两年。我的病挺过去了，你又查出贲门恶性肿瘤，手术住院、化疗。化疗期好不容易结束，高兴了没两天，你的腿摔断了，手术内固定，养伤。腿养好了，因长时间卧床，背又驼了，挺直身子难受，走两三百米就腰疼。
　　 还有肺气肿、反流性食管炎，多少年了，你一直病着，再也回不到那个浑身透着兵味，走路都像军姿小跑的时候了。而最终，你也没能看看海，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从你走不了多远就腰疼腿累的时候，你就想买个电动三轮车，能轻松些，走远些。我考虑你年纪大了，思维反应和行动能力不像年轻人灵活，担心你出事，一直阻拦。你熬不住喜欢，偷偷买了不让我知道。是我单位的保洁大姐看你骑电动三轮逛街告诉我，我才知道的。你从家一路骑到青塔去看望我舅，回到家里都是开开心心的。你很久没出去过那么远了吧？买就买了，看着你开心，儿子也开心，带着担心的开心。可是，电车买了一个多月，你就突发脑出血，永远离开了我。
　　 虽然我是个不喜欢后悔药的人，但这事让我后悔了。我早先何必阻拦你买车？干嘛不让你在临终前想干嘛就干嘛，多开心些时间？尽管你的开心是建立在我们担心的基础上。
　　 你和我妈都是守旧的人，不喜欢接触新鲜事儿，我的很多想法也不能实现。
　　 多少年了，你只和儿子看过一场电影，《大唐玄奘》。因为我妈学佛，才对玄奘法师有兴趣，才没拒绝看这场电影。因为你是陪我妈的，所以你才顺便看了场电影。你是对玄奘法师有兴趣的人吗？天知道你看电影时是多么的枯燥无味，可即便是这么一个枯燥乏味的小经历，也是我磨灭不了的回忆。因为这机会太少了。
　　 最后一次带你下馆子吃饭，也是参加老家的某场丧事之后，回家路上我强行让你儿媳妇把车开向了白洋淀。难得一家子出门，今儿我做主出去玩玩，会开车的只有我媳妇，她把车开到哪你们就得跟到哪，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终于，我带你们坐了坐船。吃了次淀上的农家院小吃，虽然菜做得真心不咋地，但吃得很开心。这也是磨灭不了的回忆。可怜，太可怜了！
　　 更可怜的是，儿子没能力。从我初中一年级搬进市医院家属区那个小楼，你一直住在这个六十平米不到的二室一厅，到死，也没换过大一点的房子。你的很多老同事都搬家走了，儿子没办法让你们住得宽松舒适，心里也难受。让你们去我家住段时间，请了你们二十多年也没请动，到死，你也没睡过大一点的卧室，没在儿子家住过一晚……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太疼了。这像讨厌的毒药，而且是，断肠毒。
　　 爱到无法爱，想到不敢想。这滋味，痛煞人也。罢了，不想了！
　　 鸦……抱抱！
　　
　　 三、未了情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缘，导致我做了您的儿子。曾听一个学佛的老居士说起过，“夫妻是缘，有善缘有恶缘，缘来缘散。儿女是债，有讨债，有还债，无债不来。”
　　 我是讨债的还是还债的？若说我是讨债的，为什么是我觉得我亏欠父亲太多太多？
　　 若说我是来还债的，为什么老天连还债的机会都不给我？
　　
　　 爸爸是个善良了一辈子的人，不愿得罪人，也不愿麻烦人。
　　 爸爸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身子还好的时候，逢年过节总会去看望我的一些叔叔伯伯，从他当兵时、工作时、甚至退休后，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直到身体不好不便出行，他把任务交给了我，由我，传承上辈人的感恩。
　　 爸爸的许多善良是与生俱来的。他不需要宗教信仰的洗涤，不需要佛菩萨精神的感召。可是，他的善良比那些为了得福报而激发的善良更甘纯。
　　 爸爸总觉得烧香磕头是迷信，我和妈讨论佛教内容时他有时也故意听几句，再表示反对得用鼻子发个音儿，为这事儿没少挨我妈的数落。
　　 可有一天，他做了让我震惊的事。他见自家窗台爬来一片蚂蚁（我家阳台有吃的），他放了半个馒头把蚂蚁吸引过去，把馒头和一些未被吸引的蚂蚁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年轻的时候，他肯定是把蚂蚁一个不留的弄死啊！笑着问他怎么这么手软了？他说“蚂蚁不算害虫，就算了。该弄死的还是得弄死。别指望我和佛教徒们一样，什么都不杀。”
　　 他还说，一般没有攻击性的小动物早就不杀了。窗台上的蚂蚁一直就有，又不是放了一次两次了。呵呵！老爸一直反对佛教，拒绝我妈蛊惑。可他这个给弱小生命放生的慈悲，是何时升起的呢？从哪升起的呢？
　　 爸最大的自私，可能就是不愿扶助大街上倒地不起的伤残病患，他怕帮了不该帮的人，被讹。那是社会负面舆论的问题，不是我爸的问题。
　　 舍不得我去参加义务献血，也有点小自私。透着爱的自私。他不爱说话，和谁也不爱说话，和儿子也如此，但是他舍不得儿子的血流给外人。知道儿子有个义务献血银奖证书时，他数落了儿子半宿。他生气，却无可奈何。儿子也是一片善心，能有多大罪过？
　　 儿子流点血都心疼的老人，我眼睁睁看着他没了……
　　 不想了！
　　 鸦……抱抱！
　　
　　 我坚信，只要有来世有轮回，我爸肯定会去好地方。
　　 不会再有贲门肿瘤的困扰、弯腰驼背站不直的困扰、肺气肿、脑出血……的困扰。
　　 身边的人都和他一样和和气气与人为善。不用担心遇到讨厌的人和事，也不会缺衣少食缺钱缺物。
　　 爸这样的人，没理由进恶道。我放心！
　　
　　 爸！如果你能看到我们，儿希望你不要难过。
　　 不用担心没有留下遗言。我妈，我会好好疼爱；我姐，我会好好疼爱；媳妇孩子，我会好好疼爱。你的存单存折我也找到了，密码你也告诉过我。一切，你都可以放心。虽然临终没有给儿交代，但你想什么，儿子全知道，我都给你做好了！
　　 依你的性格，你想我们时肯定不好受，因为你舍不得我们。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还不如忘了我们。儿不忍心你难过。你能快快乐乐活在另外世界，是我最期望的。
　　
　　 今生已然结束，谁也无法挽留。但咱这个缘，是灭不了的。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问来世果,今生做者是。
　　 虽然我看不透咱们是什么因缘，我看不透我欠你多少债，但我坚信是善缘，无休无止。
　　 来生再遇时，儿再续前世没过够的缘，还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债，报今生报不完的恩。
　　 鸦！你飞得快，抽空去那边看看我爸吧！想办法告诉他，儿子不会离他太远，也请他放心，儿子会好好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