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坐在门口的那颗老槐树下，多少年了，偌大的村子只剩她一人。她举目远眺，似乎看见大儿子骑着摩托车越来越近了。可等了好久，还是不见人影。她知道，她又眼花了，她又痴心妄想了。
　　 自从做了白内障手术，三姑的上眼皮就抬不起来了。现已年近八旬，老胳膊老腿，还得忙前忙后，守着这个老院。大儿子隔三差五送来一些生活必需品，可生活所迫，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三姑生了五个孩子，老大是女儿，其余的都是儿子。女儿嫁得好。她的公公是一个煤矿的矿长，他的子女也都在矿上工作，所以家境非常殷实。三姑父是一个木匠，心灵手巧，年轻时十里八乡的老乡们都找他打家具。手艺精湛，人缘也好。所以三姑家在这个村子里口碑很好。只可惜我考上大学那年，三姑夫查出胃癌晚期，去世时才五十多岁。当时大儿子结婚还不满一年，大儿媳挺个大肚子。三姑夫苦苦挣扎，也没能熬到孙子出生的那一天。据说死的时候眼睛怎么都闭不上。这也是三姑心头结不了痂的一道伤疤。
　　 三姑的大孙子出生时，刚好是2000年，庚辰龙年。一家子稀罕得不得了，起名“蛟龙”。家里添丁本来是一件喜事，可三姑家昔日其乐融融的场景，自这个孩子到来后，一天天地不复存在了。
　　 第一个离家出去打工的是大儿子。孩子嗷嗷待哺，可瘦弱的大儿媳一滴奶水都没有。三姑夫活着的时候，家里从来不缺钱花。可自从三姑父查出胃癌到去世，不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不少外债。二儿子正在上大学。那个年代，勤工俭学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已实属不易，再别提顾及家里了。三儿子去省城学拉面的手艺，一天也就勉强能混饱肚子。正在上初三的小儿子，迫于无奈，辍学后被他姐夫安排到煤矿当小工。
　　 以前的八口之家，在姑父去世后，迫于生活的压力而分崩离析。三姑的孩子们一个个外出谋生路。家里只剩下三姑，儿媳，还有那个嗷嗷待哺的小不点儿。三姑和儿媳相处融洽，转眼间，“蛟龙”已经会走了。为了储备孩子以后上幼儿园的费用，大儿媳去县城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自此，“蛟龙”成了留守儿童。三姑大字不识一个，并且对“蛟龙”的溺爱毫无节制。在他们相依为命的两年里，孩子变得任性刁蛮，养了一身坏习惯。无奈之下，刚满三岁，大儿媳就带着“蛟龙”去县城上幼儿园了。村希望小学也早已成为空壳。听说到“蛟龙”上小学的那一年，学校里只剩一位快退休的老师和一位智力残疾的学生。家境稍微好一点的，孩子也没啥大毛病的，都去县城上学了。爸爸们为了供孩子们上学，都去大城市当了农民工。妈妈们大部分都是在县城当清洁工或洗碗工，抽空给孩子做饭，送孩子上下学。租住的房子都是县城周边快塌的危房，狭小逼仄，仅能摆下一张床，设个炉灶。留在村里的，也就只剩老人了。
　　 在每一个风吹过老屋窗棂的午后，三姑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目光呆滞，似乎在追忆着那些消逝的年华。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每一道皱纹都似乎诉说着一段辛酸的故事。花白的头发在微风的吹拂下变得凌乱，三姑不时地捋一捋头发，继续发呆。
　　 我常想，三姑在老槐树下一坐就是半天，她在想什么呢？是在怀念昔日清晨鸡鸣与犬吠的交织声？还是在怀念当初男人们一手挥舞着鞭子，一手扶着犁铧，女人们跟在后面播撒着种子的劳作场景？又或者是在怀念她的那一帮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嬉戏，捉迷藏，笑声清脆地飘过每一寸土地？没有人知道答案。也许只有那棵老槐树知道她的心语。
　　 也不是三姑的孩子不孝顺。老家的习俗，有儿子的老人是不能跟着女儿过的。偶尔去女儿家，三姑最多也就待三五天。二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找了一个城里媳妇。刻在骨子里的地域歧视，二儿媳几乎没有正眼瞧过三姑一眼。与他们同住，用三姑的话说，“就像是在坐牢”。三儿子在省城学成厨师的同时，也被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迷了双眼。他嫌弃老家定的媳妇太土气，还没娶进门，就直接退了婚。谁成想，就在退婚那年的三十晚上，因为放鞭炮，不小心炸瞎了一只眼。自此情绪一落千丈，整日郁郁寡欢，花了好几年才走出来。后来找了一个离过婚的、病恹恹的女人。因为做过子宫切除手术，不能生育，两口子领养了一个孩子，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小儿子倒是聪明能干，已经在矿上当了小领导。可他家有三个孩子，且个个都是学霸。他媳妇做全职太太，专门操心孩子的学习和生活。三姑觉得小儿媳太辛苦，不想给她添乱。
　　 转眼过去二十年，“蛟龙”该找媳妇了。可是在县城没房子，人家女方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为了能找个儿媳妇，三姑捉襟见肘的大儿子只好在县城按揭了一套六十平的两居室。三姑还是待在村里，因为县城的房子太小了，大儿媳都天天打地铺呢，哪里还有三姑的容身之处。
　　 在时光的长河中，总有些东西静悄悄地溜走，不留下一丝痕迹。那些曾经烟火气满满的村庄，如今也许只能在记忆深处若隐若现，如同垂暮的三姑，缓缓走向岁月的尽头。随着时代的变迁，年轻人纷纷外出寻求更为宽广的天地，带走了力量，也带走了梦想。只留下不计其数的“三姑”们，守着老旧的屋舍，用蹒跚的步伐丈量着岁月的距离。他们的眼神中藏着对往昔的留恋，更透露出对未来的迷茫。
　　 我也是那个离开村庄的人。在城市的喧嚣中，我常常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那是一种失去重要东西的惆怅；是站在高楼大厦之间，无法仰望星空的无助和心慌。我开始怀念那个养育了我的村庄，那里有我童年的欢笑，青春的梦想，还有家人的温暖。
　　 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会梦见自己回到那个村庄。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我能够闻到泥土的芬芳，听到溪水潺潺的歌唱，感受到风穿过林梢的轻柔。但醒来后，那份失落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有时候，我会带着孩子回到那片土地上，试图寻找一些过去的影子。但孩子眼中的疑惑和无奈，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我的无力和悲哀。我该如何向她讲述那些已经不存在的故事呢？我又该如何让她理解，那个曾经孕育了无数生命的村庄，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些逐渐消失的村庄不仅是一处处地理坐标，也是一段历史，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们的消失，不仅仅是一些房屋和田地的消失，更是一种精神家园的消逝。人们失去了一个能够回归自然，感受生命节奏的地方。
　　 随着城镇化的大力推进，还会有更多的村庄消失于无声。我们或许不得不接受一些事物的消逝，但在这些消逝之中，我们应该保留那些最宝贵的东西——对土地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对传统的传承。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方式，让这些逐渐消失的村庄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下去。不仅仅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更应该存在于我们的行动中。如同三姑，心甘情愿也好，万般无奈也罢，独自一人，坐在老槐树下，做出眺望的姿势，却始终坚守！
　　 那些消失的村庄，如同一首首无法复原的古老诗篇，它们的韵律和意境，将永远存留在我们的心中。我愿意成为一个守望者，守护那些即将消逝的美好，即使不能挽留它们的物质形态，也要让它们的精神内核得以传承。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找到一丝不变的温暖，一份永恒的根。
　　 （原创首发）2024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