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想回去
　　 2022年的早晨，尔东化睁开眼睛冲着墙发呆，挺着的身子一动不动，穷尽脑海只为游回昨夜的梦境。不一会，滑落到耳根的几滴泪水，牵起嘴唇微微颤抖，悔恨着自己不该醒来。唉！这里倒十分清静，只是一腔热血又开始凝固起来。是呀！几近五十的男人，头秃齿缺，安逸稳定，很容易因心愿不遂便淡然处之；曾经亢奋进取的少年郎，早已淹没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去了。
　　 混日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山坳里白天的热气散不出去，到了夜晚就像一杯滚烫的开水，慢慢地冷却下来。这里的广场逐渐躁动起来，一堆人围着戳戳点点说着什么，紧接着连天的礼炮，霎那间划破长空。原来，西头一对八十多岁的老人去世，也算是寿终正寝。尔东化本无意这些飞短流长，独有位拄拐老者的喃语飞入听户，倒勾起他的三尺感叹来。拄拐老者住在山上，死去的老俩口住在山下。他们本是儿时伙伴，只因佝偻垂迈且山路蜿蜒，虽近在咫尺却也多年未能再见。如今再见已是阴阳两隔，回忆当年情景，怎不叫人唏嘘良多？
　　 尔东化低声叹了一口气，趁着盐珠未滚，抬头望向星空。不禁又想起红根发小，仿佛是在昨夜模糊的梦里嬉闹。突然，一颗流星怦然逝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只见空中霹雳撕开一道口子，射出万丈刺目白光。尔东化“啊”字未脱，身体却如释重负，顿时没了意识，等到再睁开眼时，已然立在一个广场之上。那广场一大半是草地，西南角的一块篮球场地里，堆着很多学生的书包，一个篮球架下三三两两，相互之间正追投抢断。
　　 这时，远处走着三个妙龄女孩，身影绰约，妙语连珠，看样子正放学回家。尔东化一眼就认出其中个子最高的女孩，嘻皮笑脸地喊：“哈哈~颜舞瑛，你们怎么又去上学了呀？”三个女孩同时回头，像钉子一样立在原地。颜舞瑛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喊我吗？”尔东化向前一步，哂笑着说：“你别装？装不认识我？欺负我尔东化是吧？”颜舞瑛一脸茫然。旁边的一个女生，曲眉丰颊，挡在前面淡淡说道：“尔东化？不认识。”尔东化一看，这不是珠莉吗？哈哈，还真没看清哩！因与她少有素辞，所以不便雅对。而旁边另一个女孩，气定神闲，将珠莉的衣襟轻轻一扯，小声说：“别是个神经病吧？赶紧走！”一语未了，三个女孩竟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尔东化想了想，刚才那个女孩不是连城美吗？是和颜舞瑛关系极好的。奇怪！她们怎么都不理我呢？这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彷佛重现了昨夜星辰。更加怀疑是不是自己正在做梦？忽然，身后水塔的大喇叭响起：“现在是播放歌曲时间……”随即，一曲熟悉的前奏在背后萦绕。尔东化猛地撑开耳朵，听传来的歌词竟是：“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一旁涌出来的学生都在喊着：“嘿，郑智化出新歌了！”
　　 尔东化这才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劲，心中幡然大惊：星星点灯？1992年？三十年前？转身透过学校传达室的玻璃，只见里面依旧印着一张沧桑油腻的脸，胡子拉碴，眼袋鼓垂。一眼瞥去，锈迹斑斑的铁门旁边挂着“淮汽子弟学校”的牌子。正疑惑不解，门卫问了一句：“你找谁？”尔东化愣了一下，有意试探：“你这里初一班里有个叫尔东化的吗？”门卫回头一喊：“刘老师，你们班有一个叫尔东化的吗？有人找。”尔东化顺着声音方向看去，一位优雅花白烫的中年女士，略想了一想，摇头回答：“没有。没有尔东化这个学生，找错学校了吧！”尔东化听后呆了半天，分明就是这个学校，这个操场，明明也看见了颜舞瑛她们，既然是三十年前，怎么就没有了自己呢？怎么会这样呢？
　　
　　 二.绝处逢生
　　 那位刘老师倒是挺热心，见不得尔东化抓耳挠腮，关心地问了几句。尔东化本想搪塞，凑近才瞧出这位刘老师，正是自己三十年前的班主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学生见到班主任，就像老鼠见到猫。尔东化这么多年，内心仍旧与“班主任”保持着距离。如今认出刘老师，免不了目光回避，言辞闪躲，不知所谓。尔东化红着脸低着头，“噫”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贰”出来。这倒把刘老师给弄糊涂了，觉得这人神情恍惚，怀疑其精神上有问题，便不大理会了。
　　 尔东化趁机溜走，想起当年与她是邻居，她丈夫也是班上老师，每次经过她家门前都避之不及，一刻也不敢逗留……想到这，突然茅塞顿开：在学校里找不到三十年前的我，那我一定在原来的家里。而且……还能再见到我那日夜思念的妈妈。
　　 越想越激动，脚步不自主地加快，绕过操场走到最南面，隔着墙外是一片土坡树林的地方。当年新立的五层楼房，有我逝去的十年光阴。由于是开放式楼层，站在一楼就能清楚地看见二楼中间的那道门，尽管各家门户常闭，但那门那墙再熟悉不过了。那里偶尔的一次开门，间隙中隐约看见有人走动，断断续续地传来说话声。突然，从里面奔出一个少年，气冲冲地摔门而下，随即传来几声成年男人的责骂声。紧接着，一个女人站在楼道口的平台，望向刚从尔东化身边擦肩而过的少年——只见他把军绿色书包往肩上一甩，啃哧叭脑的头也不回地跑了。
　　 尔东化仰望着这个女人，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试图要努力地看清这个女人，可越想看清却越看不清。只一眼轮廓，就直觉地感到她就是自己的母亲，而她一句哀怨的呼唤：“华华，这么晚了去哪儿？不吃饭了吗？”这一声，将尔东化的心彻底融化，这幸福的声音是有多久没有听见了啊！原来，刚刚那个少年就是三十年前的自己。尔东化暗骂：“瞧你那个拐肘样，就会在家里横！现在哪怕多挨点骂，以后也成奢望。不知道珍惜！”想着，耸眉瞪眼地往后一退准备去追。谁料“哎呦”一声，身后一个胖大妈骂道：“不长眼啊！往我脚上踩？”尔东化这才回过神来，不停地道歉。当他再次抬头看时，二楼平台的母亲已不见了，而少年更是不知去向。心想，估摸着是到大塘底下的田共戟家了吧。
　　 断不能去四处寻找了，因为现在摆在尔东化面前有两个棘手的问题：一是自己身无分文，吃饭怎么办？三十年前别说微信支付了，就是固定电话都还没普及哩！二是晚上睡哪？或许澡堂子可以对付一夜。但归根结底，就一个最大的问题——没钱！虽然穿越回来兴奋不已，但的确又成了个穷光蛋。挖空心思想了半天，幸好这里是个机械行业的国企，大不了明天去厂里打个零时工，从头再来，先解决温饱问题。
　　 他哆哆嗦嗦来到一家小百货店铺前，这家老板特别爱喝酒，三十年前是旧相识，后来病逝于肝癌。于是，硬着头皮表示要赊点面包吃。老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也不说话，自顾自地看电视。在他旁边的婆娘冷笑道：“我们又不认识你，不好赊账的。”尔东化陪笑道：“因为遇到点麻烦了，请老板救救急。一份面包不值几个钱，明天想办法还你。”老板突然开口：“看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大男人，不想着找点事干养活自己，倒有脸好吃懒做的来讨饭。还一份面包不值几个钱，再不值钱也不能白吃。赶紧走吧！”
　　 尔东化刚想发作，想想毕竟人家也没义务一定要赊账给我，况且谁又能认识三十年后的自己呢？于是，转身离去独自在操场上闲逛。此时恰已入冬，这里的冬季越是晴天越是干冷。尽管才晚上七点，路上却已很少人了，尔东化便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走。走着走着，耳边传来一首歌：“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一路走一路望……一个人走在荒野上……不知道走到哪里有我的梦想……”
　　 正在发愁之际，却见一缕曙光乍现。厂办医院的住院部向来很少有人，就算有人进出，也是谁也不管谁，倒可以冒充陪护瞅个空床糊弄一夜。想到这，尔东化如拨云见日，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了进去，装模作样地在走廊里晃了一圈，发现住院部就一位老人孤独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心想：“就靠他了。”刚想进病房，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一张凶凶的脸正望着自己：“你找谁？”
　　 尔东化摸了摸头，故作镇静指着里面：“这是我三叔，我过来陪护的！”
　　 护士一皱眉，问：“你胡扯！这老头是孤寡老人，住一个月都不见有人来陪。怎么今晚冒出来你这么一个家人？”
　　 “哦。我是在外地工作，今天才回来，准备陪护个把星期再找别人替代。感谢你们的照顾，给你们添麻烦了！”尔东化尽量掩饰。为了证明自己很熟，便走近老人的病床，准备佯装喊一声“三叔”。
　　 “站住！”护士瞪大眼睛叫道。
　　 “怎么了？”尔东化大概是又累又饿，什么也顾不上了，回头恶狠狠地怼了一句。
　　 “怎么了？这老头死了都半个多小时了！退休办已确认老人无任何亲戚，早叫了殡葬车来拉。你要愿意陪他半个月，你就赔吧。”说完，“哼”的一声冷笑。
　　 尔东化刚想替老人整理被单，听到这句，双手顿时停在半空中，脸一红，回头嘻嘻说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说完，一溜烟跑出了住院部。恰巧，殡仪馆和退休办来了几个人，同那位护士忙着去安排老人的后事。尔东化趁乱再次回到住院部，在隔壁病房躲了起来。由于护士害怕，一直没来查房，总算是安睡了一夜。
　　 第二天很早便起来，遮头盖脸地匆匆出了医院。由于比较早，只有各家早点铺正在忙碌。远远望去，一缕缕腾起的白烟，化作浓浓的烹煎炸炒的香气，勾魂般地使尔东化再也迈不动步伐。
　　 尔东化熬不过一夜饥寒交迫，肚子里“咕噜咕噜”直作响，便顺着光亮走去，来到一间大彩条棚子里。棚子下面摆着四五张桌子，靠墙横着一条台档上，铺满了油盐酱醋和碗勺，以及白纱布盖着包好的馄饨；紧挨着两个大煤球炉子上面，分别炖着两口大锅，一个锅里清汤寡水，另一个锅里骨头浓汤。此番情景尔东化再熟悉不过了！这便是当年鼎鼎有名的“董家馄饨铺”。而炉子后面站着的那个瘦高男人，正是尔东化发小董康的爸爸。
　　 董爸笑脸相迎，客气地打着招呼：“起这么早啊！”
　　 尔东化以为对方认出自己，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叔叔好！”
　　 话音刚落，董爸一阵爽朗的笑声：“我俩看上去差不多大，你管我叫叔，搞笑的吧！”说完，笑个不停。旁边一个女人也跟着笑起来，定睛一看，却是董康的妈妈。她拿眼睛围着尔东化看了一圈，狐疑问道：“你怕不是喝醉了酒，还没醒吧！”
　　 我刚想喊一声：阿姨，好久不见。听她这么一说，便低着头笑笑不说话了。
　　 气氛尴尬了一会。尔东化突然想起什么，便跑到旁边的大红盆跟前，二话不说就将里面的碗照旧清洗起来。
　　 董妈立即跑过来，拦住尔东化，吃惊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嗯…嗯…不瞒二位师傅说，我一天没吃饭了，身上又没钱，实在饿得不行。我帮你们洗碗收拾，行行好送我一碗馄饨吃可好？”尔东化几乎哀求着说。
　　 董妈疑惑着看了看尔东化，又看了看董爸，说：“你怎么搞的？遇到困难了？”
　　 尔东化未及回答，只听董爸一声断喝：“没事！一碗馄饨嚒，值什么？快过年了，背井离乡的谁没个难处。你不用帮忙，我送给你吃。”
　　 董妈也呵呵一笑，拦回尔东化坐下了，唠叨着说：“不用你帮忙，等一会就好。”说完，冲着旁边早点摊子扬了一嗓子：“这人真怪，没钱吃饭要跑来给我们洗碗，笑死个人！咯咯…咯咯…”旁边操着一口北方口音，也跟着说笑起来。
　　 不一会，尔东化面前的一大蓝边碗里盛满了馄饨。董爸丢下一小袋胡椒粉，便去忙自己的了。董家馄饨的吃法，精髓就在于要洒满厚厚一层胡椒粉才够味。尔东化顾不上烫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回头一看，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刚吃了一半，从外面走进一个微胖女人，用弹簧夹夹着一个大葱油饼递过来，说：“来，接着！再加你一个油饼，管你吃饱，不要钱！”
　　 尔东化抬头一看，这是曾经另一个发小郑帮助的妈妈，这一年的郑妈烫着头显得格外年轻。尔东化慌忙接过葱油饼，喊道：“老娘好！”
　　 郑妈一回头，白了尔东化一眼，说：“恁个人，送个饼就喊老娘，要是再给一块钱，不得喊我奶奶？”众人听了一阵哄笑，尔东化却在笑声中默默流下泪来。
　　 随着天越来越亮，人也渐多起来。学生们也都打打闹闹，嘻嘻笑笑的进来。他们大都爱吃董爸家的馄饨，顺便配上郑妈的葱油饼。这时，一个身材修长，长相洋气的女孩坐在尔东化的对面。尔东化瞄了一眼，见其胸前挂着一只黄色熊猫盼盼的电子表，这块表似曾相识，再抬眼一看，正好与她目光相碰。哎呀！原来是女同学庞娜。尔东化一见是她，想起来满心愧疚，赶紧吃完连招呼都没打，便溜之大吉了。
　　 尔东化准备到厂里去打工，却见篮球场上正在挂横幅摆桌椅。一打听原来是由教育局主办，企业学校承办的历史知识总决赛。来自全市各子弟学校中脱颖而出的有八位历史老师来参加决赛，很可惜子弟学校的历史老师已被淘汰。
　　 尔东化觉得稀奇，记忆中很难搜寻到有这么一个活动，便驻足观看起来。
　　 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洪亮高大威猛的男人站起来，说道：“马上竞赛就要开始了，请大家保持安静。”尔东化看过去，心中大呼：“这不是王校长吗？我曾经的偶像。真是太好了！”王校长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一声呼喊，看了尔东化一眼，手指了指好像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