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说，他必须在人多的时候，或者说是放假了人扎堆的时候回来看看。他说他怕冷清，他喜欢故乡是热闹的，就像他小时候的样子。
　　 五月一日，放小长假。人们争先恐后，涌向外面的世界。二舅一家子，却从成都回万州，去乡下探亲祭祖。因接到消息很突然，老家没准备，接待不周，亲友到得也不齐，他也不计较。他说，知道大家都安好就行了。
　　 凌晨便遇高峰，旅客围困千重，一路堵车，出城颇费周折，加之落雨道滑，一行六人，途中颠簸劳顿，直至晚上八时，才抵故土。酒店开始打烊，服务员询问数次，陪客者恭候许久，二舅终于来了。二舅说，如果不这样长途跋涉，马上就赶到了，好像乡愁得到得太容易了，反而觉得很不自然。二舅的心思很缜密，让我都无法理解他。尽管身患肺癌，一年有余，刚做化疗，脸庞消瘦，喉咙沙哑，他仍精神矍铄，逐一招呼，握手拍背，缓步入座，谈笑自若。雅室温馨，一张圆桌，围坐二十三人，不速之客光临，又添碗筷，其乐融融。二舅喜欢热闹，离家多年，见此情状，更是兴高采烈，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我一直担心，面对二舅，我应该怎样回避他的病情。二舅反而提及他的病情说，你怕它，它就不怕你了。它不怕你，就是一个跟班的，没有大不了的，跟着跟着就怠倦了，说不定哪天就跑了。其实，二舅也知道癌症对于一个人是什么危险，他不想用危险吓唬自己，这是二舅对待疾病的态度。他有时候是回避谈病情的，但每每让我感到，他的话都是针对病情的。他说，遇到快乐不能错过，快乐的好处就是跟自己玩的伴，丢下伴，别的就追上来了……我听了很感动，也像上了一堂人生课，尽管没有课堂，也只是片言只语，但给我的教育很深刻。
　　 席间，晚辈们向他和二舅妈、两个表妹及表妹夫敬酒，他又毫不避讳，陈述病情，以茶回敬，还谆谆教诲：“人生苦短，只有保持身体健康，加强学习，才能满足社会需要。”他特意表扬在座九零后研究生，获取天津大学博士学位，顺利入职陆军军医大学，希望在生物医学领域再接再厉。他谈病情，把孩子们的将来拿过来说，意思是我们后辈只有取得成绩，才可以对得起他的挂念，当然病情就好大半。
　　 随即，商讨行程，入住宾馆，二舅远眺灯火阑珊的三峡平湖美景，赞不绝口，耿耿难眠。次日早起，雨过天晴，驱车前往城郊的龙凤山陵园，在龙祥园B区七排寻见岳父、岳母墓碑。二舅步履蹒跚，拾级而上，大家劝阻，在公路边旁观，心到神知，就可以了。但他不听，硬撑虚弱病体，移步墓前，献花鞠躬后说：“二姐、二姐哥，何远植来看望你们了，见一面不容易。你俩在那边照顾父母，辛苦啦，要保佑子孙后代平安！”
　　 临别，他还依依难舍，不时回眸。天朗气清，田野郁郁葱葱，油菜收割，玉米拔节，商务车载着他，翻山越岭，又去永安公墓，沟深路陡。他下车后仰视而行，十分虔诚，可走几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们试图上坡背他，他决不同意，仍歇一会儿迈两步，小心翼翼，终于抵达外公、外婆墓地，泪如泉涌，竟“噗通”一声长跪泥地作揖，语带哭腔：“爸、妈，儿常年在外，没有尽好孝，让您们久等，团聚会有时，请保重！”弦外之音，震惊在场十多位陪同人员，不敢目睹。时值午后，尚处荒野，忍饥挨饿，无人叫苦。
　　 春风轻拂，擦拭二舅眼角的泪痕未干，大姨家的表妹夫反复催促，饭菜凉了，抓紧乘车赶往双溪铺大坝。吃过午饭，又徒步去屋后墓园，祭祀大姨、大姨爹。竹木苍翠，枇杷黄熟，二舅脸色发黑，依然拒绝搀扶，小步慢走，沉默寡言。狮子山麓，浩瀚湖水碧波荡漾，对岸晒网坝密溪沟，隐约可见。小时候，他常坐一叶扁舟，过长江，独自来大姐家玩。如今，他七十六岁了，故人安葬于此，阴阳两隔，不胜伤感。
　　 我非常担心二舅看亲人墓地而伤心，不敢言语。希望他尽快离开。我在离开墓地的时候，问二舅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到这里玩，有没有调皮的故事，二舅笑着说，想找二舅的缺点是不是？其实，二舅很顽皮，只是我们小辈不敢问，有的故事都是二舅自己坦白的。
　　 此外，还祭扫了大姨外婆、幺舅妈等坟墓。待亡亲走访完毕，礼数周全无误后，二舅才如释重负，被挽留大坝院子，桂圆和桂花飘香，桃李挂果，鸟啼杨柳。下午，战友拜见，还有发小，他们忆旧或纵论天下，畅所欲言，相谈甚欢。与中午一样，晚餐摆四桌，位于堰塘边古黄葛树侧，不仅有粉蒸肉、羊肉扣碗、鸡搞粉、苕粉皮炒腊肉、腊猪蹄炖洋芋、猪头肉炒青椒、卤猪尾巴和凤爪等家常菜，纯高粱酒，甑子干饭，杂粮粥，手工面，还快递热气腾腾的正宗泡椒烤鱼。他日日夜夜念念不忘家乡的味道，如愿以偿。
　　 夹起一道有家乡特色的菜，二舅都有念叨我的姥姥做的味道。味道，多少年了，没有飞走，一旦打开味道的门，味道就涌出来了，从未桌上的云雾，笼罩着气氛。
　　 傍晚，返回宾馆，夜雨不停，乡情愈浓。五月三日清晨，云雾缭绕，二舅去黄柏乡，故地重游。沿江路况差，为看湮灭的家园，儿时生活的橘林，他不辞辛劳。水墨黄柏是他的第二故乡，与二舅妈相识相爱的地方。他俩探望内弟，访贫问苦，无心赏景，不顾病魔缠身。当天，还急匆匆赶回重庆渝北大石坝，察看长期闲置的石油小区住房，往事如烟，思绪万千。
　　 二舅经历丰富，出生农村，捕鱼拉纤种地，无所不能。长大参军，入党提干，驻防镇守，开赴广西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率领连队，穿插迂回，九死一生。1979年10月转业四川省石油管理局川东开发公司，先后任机修车间副指导员、子弟校和职工校校长、劳动服务公司经理等，2008年7月退休，随女儿定居蓉城。二舅，已经走完了他的工作历程，有着光荣的经历，他总说，如果不是党培养，这些工作根本不会做好。带大外孙，恰逢家业兴旺，颐养天年，突患不治之症。二舅毫不畏惧，坦然面对，遂成此行，出乎乡邻意料。或许，这不是诀别之旅，顽强意志，乐观心态，将助他渡过劫难。二舅也意识到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看看故乡，心理放下了惦念。但怎么放得下，二舅说，再回来身体不允许，但头脑还清晰，做梦吧，梦中的故乡也很美。
　　 看着二舅的离开，我眼前就像翻开一部书，二舅就是一部行走的书，尽管我是粗略地翻看了书的目录，并没有细读章节，但已经从中感受到二舅的精彩，以及他的人生份量了。
　　 我爱二舅，一个平凡但有精彩人生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