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文章千古秀(小说)
一
元青山和白长河两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的这种友谊不是在某一个时段,而是延续了整整几十年,从少年一直到老年,尽管他们两人在大学毕业后各自生活完全不同,地位身份不同,两人的观点也时有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大学时,元青山看见一篇文章里写着这样一句话:“文章千古秀,仕途一时荣。”这句话让他十分欣赏和赞叹,说的是人的一生,无论做官与否,都必须要留一点自己的思想和文章在这个世界上,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只有思想和文章才是永恒的;而官做得再大,无非在位的那几年有人记得他,而一旦他离开了那个官位,谁还会记得他呢?这篇文章正契合了元青山的思想观点,他非常认可,而且他觉得他这一生也一定要在著书立说上有所成就,才不枉来人世一遭。
后来元青山把这篇文章给白长河看,并极力称赞“文章千古秀,仕途一时荣”这句话。谁知白长河把这篇文章看完后冷冷地说:“这种文章和观点都是那种失意落魄的文人自我安慰罢了,从古到今,有几个人说当官不好呢?仕途得意不仅仅让自己这一辈子过得好,甚至可以让几代人都过得好,当官得意不仅可以实现个人的意愿,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还可以为国为民造福,当然是仕途得意好,这个什么‘文章千古秀,仕途一时荣’的话具有很大的片面性,也有一定的欺骗性。”
元青山很是不解,觉得白长河居然是这样的观点有些不可思议:“《红楼梦》里贾政都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何况仕途做官不过一时之荣,乌纱一摘,啥都不是,若能在某一领域有所成就,说不定可以饮誉于当代,传名于后世,要比那一时之荣有价值得多。你难道不这样认为?”
白长河说道:“我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认可这句话,只是认为这句话有失偏颇。《左传》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我觉得古人说这个意思大概是都不可偏废,而且在这句话里立功还排在立言前面,所以我觉得还是要先立德、立功,然后再立言。”
元青山知道自己说服不了白长河,便说道:“伏尔泰说,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是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白长河笑着说道:“正因为我们俩关系好,所以才有了虽观点分歧,但我们能做到求同存异,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就冲这点,我觉得我们的友谊应该是一辈子的友谊。”
元青山笑了:“是啊!这也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我们也不需要说服对方,我们保留自己的观点,而依然是好朋友,这个我绝对赞成。”
二
当一个人持有某种价值观时,这种价值观会不自觉地影响一个人,他会在内心深处强化这种观点,并且用实际行动去践行之,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怀理想,并为之去奋斗吧。
元青山和白长河两个人在这个观点上的差别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各自认知上的差别;还有一方面是由于自己的个性特征与兴趣爱好不同而造成的,元青山喜好文学,小学写作文便时常得到老师的表扬,记得初中时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他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让老师大呼惊奇并大加赞赏,将这篇作文在课堂上念给大家听,妥妥的范文,这更加坚定了元青山将文章写下去的决心;上大学后更一发不可收拾,而且在学校加入了文学社团,在校刊上时常发表自己的文章,他便一直朝着自己的文学梦前进;而白长河自小起身上就有领导气质,遇事有主见,有组织能力,有担当,从小就是孩子王,所以从小便是班干部,担任过班长,上大学时任过学生会主席,他觉得自己应该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因而朝着自己的方向努力;另一方面还因为家庭和家教的原因,元青山的爸爸是一个教师,教授了一辈子的书,虽然在文革期间被打成臭老九,不过后来还是评了反,元青山的爸爸从小教元青山识字读书,给他灌输的思想是“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所以元青山热爱读书写作;而白长河的爸爸是村长,从小教他的是怎么做人,怎么处事,怎么组织协调管理,因而白长河更热衷和善于跟人打交道,去处理复杂的事情和问题。
大学毕业后,白长河的仕途走得很顺,他先从乡镇的一名书记员干起,而后做了办公室主任,后来当副乡长、乡长,再后来到县里某局当局长,又调任到市里某局当副局长,一直干到市里某局的局长位置,可谓春风得意;元青山则没那么幸运,刚开始在某学校教书,后来被调到县教育局某科,再后来就一直在县教育局,虽然换过几个岗位,但是始终没有摆脱这个单位,而且始终都没走上领导岗位,不过这也许跟他的志向有关,因为他无心官场,也缺乏这方面的能力,相反他一直没有改变的就是坚持自己的文学创作,无论在什么岗位,无论多忙,他都会挤出时间来进行文学创作,要说收获,不过是偶尔的在一些文学杂志和报纸副刊上过几篇,但是大部分都没有回音,他一度怀疑过自己的写作水平,但是他将一些文章发表到网络上去后,却得到很多文学爱好者的赞赏,这又激起了他写作的一些信心,他猜想也许纸质刊物会有很多的考量,应该是投稿作品与作家太多,而他又不是什么著名作家,所以上稿少,他一直记得他与白长河那次关于“文章千古秀、仕途一时荣”的争辩,他想他会用事实来证明他的观点是不错的。
白长河其实还是挺欣赏元青山的,他觉得元青山的文章有的写得很有味道,有的写得很有气势,有的构思很巧妙,有的结尾出乎意料,应该说元青山在写作上有一定的天赋,更重要的是他很努力。元青山的每篇文章白长河都看,而且会给出很中肯的评价。他们偶尔会在网上聊聊,白长河总会问元青山最近有什么新作没有,元青山也会热情的与他交流。元青山觉得白长河其实是个很好的知音,虽然白长河仕途得意,但是从来没有对元青山低看一眼,所以两人还是一如既往,聊得来。
三
有一次白长河回老家接元青山吃饭,两人在酒过半酣之后,白长河突然说起:“青山,在大学时你曾经跟我谈起一个话题,叫文章千古秀,仕途一时荣,咱俩当时对这个观点各执一词。其实对于你说的,在经过这么多年的人生经历后,我觉得人生功业,不仅仅是仕途有所成就,更重要的还是要在著书立说上有所成就,官当得再大,人家尊重你的不过是你头上戴的那顶帽子,但是自己的文章写得好,却是一个人自身的魅力,也是一种收获。当官当然能收获一些经历,但是更多经历却是官场的一些东西,残酷的东西多,温馨的东西少。我也只能等退休了有时间了写写,现在确实没有时间,你呀,还是要在这方面多加发挥自己的特长。”
元青山却说:“写文章,如果能出好的作品,当然可以流传千古,可是如果只是泛泛地写些不痛不痒的文章,哪有什么文章千古秀呢?我写了那么多文章,发表的却寥寥无几,唉!权当是自娱自乐吧。你做官,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人生挺风光,同时也在这个位置上为民做一点实事,实现自身的价值,哪个不羡慕做官的呢?”
白长河说道:“你也是体制内的,应该知道现在的官不好做,但不管怎么样,做到无愧于心吧。人生大概不过是这样,如果能把官做好,就做好一个官,如果能把文章写好,就写出好的文章传于后世。”
元青山说道:“是呀,虽然我现在的文章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大抵还是自己写得不够好,没有写出有力度的作品,或者是现在写文章的人太多,难以从众多的作者中脱颖而出,但是写的这些东西也足聊以慰藉自己的人生,也算此生无憾吧。”
他们没想到居然把这个话题记得那么牢,在若干年后又拿出来进行讨论争辩。
四
又过了几年,白长河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他原本以为干到副厅是没问题的,但是最终没能竞争过一个民主党派的对手,退居了二线。而元青山依然是县城某局的一个小职员,当然因为也快到退休年龄了,领导给他安排的工作比从前倒是少了很多。他的写作时间更多了,粗略算来,他写的文章倒有二三百万字之多,虽然后来在纸媒上也还时常发表一些文章,但是始终只能算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者,他也终于从文学青年熬到了文学老年。不过他在网上发表的文章倒是受到了众多文友的欣赏,甚至某个文学网站给他颁发了一个奖,当然那只是一个虚拟的,也没有什么物质奖励,只是他心态比之从前复杂了许多——他的文章千古秀至此依然没有实现,只不过给自己和后人留下了几百篇文章,但这些文章究竟有多大意义呢?他不得而知。他不知道他坚持了一生的写作究竟是有意义的,还是没有意义的。
有一天周末,白长河从市里回老家给元青山打电话,让他出来一起聚聚,元青山欣然同意,并说他来做东。
白长河说:“你做东,我买单。”
元青山说:“那不行,不能老让你买单,你现在回来了是客。”
白长河说:“好吧,我再坚持就显得虚伪了。”
他们没有叫别的人,落座后两人对饮。
退居二线之后的白长河显得有些落寞:“青山,我现在是真明白了什么叫人走茶凉,也明白了什么叫门前冷落车马稀。”
元青山笑着说:“白兄弟,淡定淡定,正是因为你原先爬得太高了,所以现在下来了会有落差,但是对于我来说就不会产生这种情况,因为我不会产生落差。”
白长河说道:“其实对于退二线,之前我还是有心理准备的,想着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官,退了就退了,不过退二线之后的境遇还是完全超出了我想象,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不过,我现在闲暇时间多了,也在开始搞创作,也准备给自己和后人留点东西吧,你都写了几百万字了,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好的财富。”
元青山听他这样,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写写可以,就当是自娱自乐,也别想着什么功业,什么文章千古秀。”
白长河说道:“文章千古秀,仕途一时荣,这不是你的观点吗?记得我们大学里就讨论过这个话题,你难道不是这个观点忠实的拥趸者和实践者吗?”
元青山苦笑着说:“那只不过是年轻时观点罢,虽然我几十年笔耕不缀,也写了几百万字文章,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文章罢,你倒是实现了人生的功业,而我却没有。”
白长河说:“不能这样说,我当领导这么多年,无非也只是一个机器里的齿轮罢了,上面的齿轮带动我,我又带动下面的齿轮,整天忙忙碌碌,开会学习,应付检查,对下检查,这算哪门子的成绩和功业呢?而你却留下了几百万字的作品,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收获和成绩。”
元青山说道:“如果倒退十几年,对于这个话题我可能依然会坚持我在大学时的观点,但是现在,我对这个观点却不能完全肯定,虽然我现在还在坚持写作。你想,现在的什么抖音和快手视频,还有各种软件,一个美女跳舞、一张有趣的照片,点赞量便可能达到几万,评论达几千,而我的文章无论写得多好,能上纸媒的机率却少得可怜,而在网上发表点赞和评论最多不过几十条,你说这算什么呢?”
白长河说:“你说的这个情况我多少了解一点,这其实不仅仅是个别现象,应该是普遍现象。人们现在阅读越来越碎片化,或者干脆不愿意阅读,而那些没有经过历史检验的文章更不会成为多数人的阅读物,人们更喜欢看短视频,因为短视频简短、有趣、而不用思考,所以你说的这种情况应该是当前社会的一个通病;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关系,曲高和寡,人们对于纯文学不像从前那样狂热,当今甚至都没有形成什么文学流派,所以你的作品缺少关注,也是众多作者的困惑。”
元青山说道:“正如你年轻时与我争辩时所说,所谓文章千古秀,大抵不过是文人失意落魄时的自我安慰罢了,而且在浩如烟海的文章中,真正最后能流传下来的有多少呢?绝大部分最后都被历史的长河所淹没了,所以说一心想通过文章来流传千古的人,少之又少。话题又回到仕途一时荣上面,这个其实也很片面,一个人为官的功绩也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如古代的李冰父子,他们功德泽被后世,如果说他们的仕途只是一时荣,这个观点是不妥的,又如你当了局长,也被载入到地方志里去了,你的子女起点就更高,怎么能算一时的荣呢?”
白长河听到这里呵呵地笑了:“一个小小局长,即便被载入地方志,多年后能有几个人记得?对于仕途,我当然比你理解得透彻,一个人真正的魅力还是在于人格魅力,而不在当官带来的光宗耀祖,古今皆如此。”
他们又各自摆出自己的论据,采用不同方式的论证,但是谁也没有说服谁。以前元青山坚定赞同“文章千古秀、仕途一时荣”这个观点,白长河否定这个观点,而在历经了人世沧桑后,特别是一个写了许多文章,一个仕途得意,在历经世事后,他们的观点完全转变了。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几十年前争论过的话题在几十年后仍然被他们拿来作为争论的焦点,这实在是他们从前未曾想到过的;而且还令他们不曾想到的是,他们现在观点跟年青时的观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甚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完全放弃了从前的观点,而赞同起对方从前的观点,但是对方现在却又完全放弃了之前的观点。
白长河说:“记得我们年轻时在争论这个观点时,谁也没有说服谁,而且你还引用伏尔泰的话说,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是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现在我觉得我们依然不需要去说服对方,我们只需要做最好的朋友。”
元青山感慨不已:“白兄弟,这句话我最喜欢听,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元青山把两个人的酒斟满,举起酒杯:“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