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火】丹江窘事(小说)
南水北调库区移民大搬迁终于告一个段落了。移民干部孙芬被镇里评上了“最美移民干部”,要往县上推荐,这是众多移民干部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荣誉,孙芬没想到光环却罩到了她的头上。按说这应该是个做梦都发笑的事儿,但孙芬却高兴不起来,为啥?镇书记韩超让她组织模范材料加盖公章上报,模范材料最后要汇集成册,所以必须慎之再慎。
要说从大搬迁开始到结束,孙芬在负责每一批移民动迁的时候,总是尽心尽力认真负责。她所包片的地方都是零失误,她只不过是手提个喇叭像巡逻似的来回转,遇到移民的重东西时她搭一把手帮帮上车,遇到张家和李家争执时,她每人给人家送瓶矿泉水拉近感情,缓解矛盾。遇到移民找不到车号时她给人家指指路,婴儿哭泣妈妈又不在身边时,她避过人扒开衣服给孩子喂两口奶。她穿的玉色牛皮高跟凉鞋是她才买的,一次执勤下来,鞋尖就成了绵鱼嘴,心疼了她好多天。这些都是平常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平常的事儿了,写出来根本平淡无味,没有战场上冲锋陷阵那样刺激,也没用危难时刻见义勇为那样惊心动魄,写这样的材料真比她怀孩子还难。
两天来,孙芬茶不思饭不想,坐在电脑前面敲一会儿键盘就头昏脑胀。她微信求救于她的闺蜜,闺蜜说,开头和结尾都是套话,随便从网上翻一篇,对照自己实际情况改动一下就行。这不是白说嘛,她咋不知道这一点儿呢?没办法,她只好强迫自己坐下来,慢慢凑,凑得像一篇文章了就打印了下来,交到了韩超手里。
韩超耐着性子坐下来看,看完了,笑笑说:“堆砌的废话多,不感人,也冲淡了主题,这样吧,时间紧,我给徐秘书打个电话,你去找他,让他好好给你润润色。”
说起徐秘书,她不陌生,他们早就认识,她知道他笔杆子好,却不想劳他大驾。这家伙头脑活络,喜欢开她的玩笑,捉弄起人来让人哭笑不得,孙芬叫他徐狐狸,讽刺他阴险狡诈。而徐秘书则叫孙芬为103号,嘲笑她是梁山上的“母夜叉”孙二娘,干起工作来机敏有活力,“母夜叉”不好听,高低人家是位移民干部,就用了孙二娘在梁山上的排序,你说这个徐狐狸心眼毒不毒?但现在孙芬不想求他也得求他,离开他,孙芬可真没主意了。
孙芬敲开了徐秘书办公室的门,把材料放到了徐秘书的面前。
徐秘书看后,询问说:“事迹事迹,全靠事儿,而且这事得与众不同,到移民搬迁一线去执勤,你做了,别的干部也做了,这是责任,你做了,别人没做才能突出你的成绩,我看你的这些事儿中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你就不能想一个你在执勤过程中遇到的极为特别的事儿?”
孙芬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好一阵子,还是摇摇头。
“你再想想,有没有值得你到现在还回味无穷的事儿?你大小给我提供点线索,我也好帮你加加工啊!”
孙芬又想了一阵子,才说:“有个事我到现在还心跳不止,可这不是帮移民的,而是移民帮我的,写出来用处不大。”
徐秘书追问:“你说说看。”
孙芬犹豫了一阵,开了口:“说就说,反正都是过来的人,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移民搬迁是大事儿,我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为了不拖后腿,我给孩子断了奶,交给了他姥姥,给孩子断奶不知道孩子是怎样个适应过程,我却从心理上、身体上都感觉有点不自然。”
徐秘书插话:“这就很特别嘛,男同志想有这个机会也得不到,这事儿能说得上特别,但要与移民挂钩的事儿你再说一点,我找找感觉。”
“那天天刚明,我就去执勤,心想自己不会迟到,哪知我到时,移民停车场上已经人声鼎沸了,路边上、挡墙处都是人,记者、摄影爱好者带着长枪短炮,来来回回找镜头。可以说,那里已经根本没地方藏人了。我找好位置放好了电瓶车,就在这时才觉得个人的问题没处理,而且是亟待要解决的大问题。在移民搬迁区值班,男同志遇到问题好办,随便一个断墙处就能腾腾仓,女同志遇到这类事情可就惨了,当时我心急如焚,急得团团转,你是没见到我那时的尴尬样子,要多悲催有多悲催。附近倒有麦田,麦子已经开始扬花,但钻里面根本遮不住人,来来往往人的手机或相机随便动一下指头,我那窘态一旦闪进镜头,准会成为一道让人难以启齿的风景线。”
徐秘书开始忍着笑,好像他装糊涂一样,显出一副迷惑的样子问:“呃,这么严重?你绕来绕去我始终没听明白你遇到了什么棘手事儿?”
孙芬脸上一阵热,她心一横说:“我看你是揣起明白装糊涂,那时我内急,想排大便,这下你满意了吧?”
徐秘书严肃起来:“态度好一点嘛,是你需要材料不是我要,你看你是什么态度?”
孙芬强忍着情绪:“时间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很多,让人倍感煎熬,我尽量保持镇定,但不争气的自身体压力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人根本放松不下来。。
“那最后呢?”徐秘书饶有兴趣。
孙芬又说:“正在我像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过来了一位移民大嫂。”
“你怎么那么肯定她是个移民啊?她脸上又没写字。”
“胸前带着移民花,一眼都能让人看出来她就是当地人。那时我什么也不顾了,就上前去问什么地方比较僻静。她开始迷茫地看看我,接着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于是拉上我紧走了几步,来到一块蚕豆地边,用手对我朝里面一指。可不是,蚕豆旺长起来比小麦要高出半个个头,叶子密密实实,为人遮羞打掩护是最理想不过的地方了。”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一吐为快,这下你该轻松了。”徐秘书不动声色。
但孙芬咋听不出来呢,“一吐为快”用在这里,“吐”字什么偏旁,“吐”是哪里的动作?这不是绕着弯骂人吗?这个死狐狸,看他装得跟真的一样,却道貌岸然。
孙芬继续:“我进来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心一意想着速战速决,我终于解脱出来,重新找回了自我,没想到新的问题又来了,匆匆忙忙只顾找地方隐身,却把我平时需要的包包留到了电瓶车上。”
徐秘书不怀好意地明知故问:“你要包包干什么?”
孙芬终于回了他一句:“那里面装着你的餐巾纸!我从蚕豆的缝隙里朝外开移民大嫂,希望她能提供点方便,移民大嫂两手不停地做动作,最后她直接在地头上掐了一把蚕豆叶子示意我当手纸。”
徐秘书每说一句话都得推敲,你听听他是怎样说的:“别有风味嘛!那你可得好好感谢感谢这位移民大嫂了。”
孙芬白了他一眼:“我一身轻松出来时她已经走了,事后我才知道她是个哑巴,她的心灵真美,与某些善于乘人之危大放厥词的人强百倍。”
徐秘书也不和她计较,说:“韩头儿说材料要的紧,我现在就着手为你添枝加叶,咱俩加一下微信,我写好后发给你。”
听到这样的话,孙芬除了感激不尽外,还有点心有余悸,这个徐狐狸真那么好心吗?
不愧是秘书,半个钟头后,微信来了。
孙芬急不可耐坐下一看,脸都气白了:徐狐狸把她钻进蚕豆稞里的窘态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了,这不是她的风采,而是她的笑柄,像这样的材料交上去,不第一时间成为全县典型中的典型才怪……她怒气冲冲地给徐秘书发了句:“死去吧!”就毫不犹豫地找到了韩超的办公室。
孙芬哭得红鼻子红眼,韩超迷茫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孙芬斩钉截铁:“我不当这个破模范了,谁愿当了谁当!”
韩书记耐着性子问:“谁又惹住你了?”
“你的那个破秘书,你看看他在材料上写了什么?”
韩书记把手上的材料朝桌子上一放,问:“材料我看了,很好嘛,上面的事儿都是你做的,难道你给自己的孩子断奶、帮移民的娃娃喂奶、心爱的高跟凉鞋被磨破这些事儿都是假的?”
“那……那……上厕所的事儿……”
韩书记郑重其事:“孙芬同志,上交给组织上的材料是很严肃的事儿,个人的隐私最好别渗透进去,你咋不明白这一点呢?”
这个糊涂书记,孙芬就是不愿意把洋相昭示天下才来找他,你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不是在有意护着他的秘书吗?不行,我得当面戳穿这个姓徐的,孙芬拿出了手机,翻出了文件,递给了韩超。
韩超看着看着笑了:“小孙啊,徐秘书刚给我送来的材料中可没有这么精彩却难登大雅之堂的内容啊,我本来不知道这件事,你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来闹,也让我领略到了女同志在移民搬迁现场会有难破的冰啊!”
孙芬不相信,翻翻韩超办公桌上的材料,果然没有她所顾虑的那件事。看来徐秘书送给韩书记的材料是用来上交的,发给她的是有意出她洋相的。
“这个死狐狸,看我怎样收拾他!”孙芬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韩超一本正经:“徐秘书喊你103号我就批评了他,以后你再要说人家徐狐狸,你也要受批评!”
“是!”孙芬擦了擦眼泪,逃也似地离开了,走到门口时,滑稽地朝韩超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