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在黑暗中大雪纷飞(散文)
我将脸贴近玻璃,睁大双眼,盯着躺在展示柜里的白纸上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蝇头——严格说,更小,也许比蝇头更小——想努力看清它们的底细,终是徒劳。
又戴上老花镜,身子俯得更低,眼睛睁得更大,盯视的时间更长。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依然像被黏附在白纸上一样,一行行,排列整齐,却又凝固成僵尸,无法动弹。瞅来瞅去,我依然瞅不清楚,这些蝇头的形状,更瞅不清楚,它们一队队排列,列的是什么阵法?
它们不是蝇头,更不是僵尸,它们是文字,是蝇头小楷,是一个人,在黑暗积水的防空洞里,一个字,一个字;一行字,一行字,写在白纸上的。写得这么小,是为了在有限的空间里写下尽量多的文字。一张十六开的白纸,最多的,竟然写了六千多字。写啊,写啊,写了一天又一天,写了一年又一年,几年过去,竟然写了一百三十二页,约六十五万字。
白纸和笔,是以写检查的名义向监狱看守人员讨要的。
这个人,就是木心。木心,是他为自己取的笔名。他本名叫孙璞,字玉山。1927年,生在浙江嘉兴市乌镇东栅一个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家境殷实,偌大的庭院,三进院落,有长工,女仆,还有家庭教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他幼年和少年时期的福分。
福兮,祸之所伏。成年之后,社会变迁,福分变成祸根,也成了原罪。因为这样的出身,动辄得咎,不动也得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前后后,三次蒙冤入狱。
正如他所写的,“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地牢,黑暗而凄冷。在如此黑暗凄冷的环境里,不可能春花烂漫。不能春花烂漫,他也要让自己的生命化作晶莹璀璨的雪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然后,飘落大地,让大地一片洁白。
六十五万字的文稿,带着他生命的气息,纷纷扬扬,飘荡在他的心里,通过笔尖,幻化作蚂蚁幼崽般的微小形体,排列成整齐的队列,流淌成密不透风的方阵,翘首等待世人的检阅。
他又写过,“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他坚信,牢狱,是无底深渊,在牢狱里涅槃,自会前程万里。这不仅是支撑他顽强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是他不懈创作的原动力。
只是,“前程万里”的期盼,应和着“好事多磨”的谶语。
1976年出狱,1982年8月,以绘画留学生身份远赴异国,1983年,才在《美洲华侨日报》文学副刊发表第一篇散文。然后,在美国,在台湾,陆续发表一些文学作品。2001年10月,他的《狱中手稿》才借助他绘画作品的秋风,以“木心的艺术——风景画与狱中杂记”的名义在美国一些城市作巡回展。他的《狱中手稿》才正式面世,接受世人的检阅。到此,他的文学创作才借助绘画的一鸣惊人走出荒蛮之地。慢慢地,手写的蚂蚁幼崽一般的文字,转变成印刷体,印刷出来,装订成一本本书籍,一版,再版,多版,成为汉语文学作品里的畅销书。
在木心美术馆,浏览完《狱中手稿》展厅,我又走进第五展厅文学馆。这个展厅里,展示了海峡两岸出版的木心先生三十多本文集——散文、随笔、小说、诗歌、杂论、俳句。还有他遗留的手稿稿本,大约四十余册,以及各种散页。这些书籍手稿散页,大多数被岁月渍染,浑身沧桑;小部分,装扮一新。它们汇聚成文字宝库,静静地躺在展柜里,等待我的瞻仰。
我一边瞻仰,一边想,四十余册的作品集,得有几百万字啊。几百万字,这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才能集腋成裘啊?但是,当我在《木心谈木心》里读到“写作是快乐的,醉心写作的人,是个抵赖不了的享乐主义者”这段话,才明白,我完全是以平庸之心揣度非凡之心。在木心那里,他真的是把写作当成快乐,把写作当成享受。
所以,二十几岁,他就毅然决然地辞掉工作,躲在莫干山自己家的别院旧宅里,专心写作,直到衣食无以为继,才不得不走出去,谋取一份工作。
所以,即使蒙冤入狱,单独关押在黑暗潮湿的地牢里,他也要专心致志的写作。他以幽默的口吻把这种生活方式叫做“文字狱”。他所说的“文字狱”,绝不是一般意义上对文字的禁锢,而是转换了概念内涵:在有形的监狱之中,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的灵魂约束在文字的无形高墙里,在坚持不懈的文字书写中,享受着人间至乐。
所以,在美国,几乎吃不上饭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依然不间断写作。他终身未娶,把“纷纷的情欲”都投注于文学和绘画。在绘画帮助他富有之后,他心里,依然更看重文学。他把文学比作儿子,把绘画比作女儿。文学让他贫穷,女儿富有了,自然要接济儿子。他依然像一头牛,拉着文学的马车,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往前走。
好在,二十年后的2006年,大陆开始出版他的著作。这一年,他已经79岁。也正是大陆出版了他的著作,在犹豫了几年之后,他才彻底下了决心,回到他的故乡乌镇定居。他一辈子怀揣着文学梦,等到梦圆时刻,在外流浪二十四年的游子,才有了回归故乡的底气,才有了衣锦还乡的欣喜。
所以,还乡之后,直到八十四岁溘然离世,他依然颤抖着手,写下颤抖的文字。颤抖的文字,依然彰显着独立思想的真知灼见,依然闪耀着超凡智慧的光芒。
他的执着一念,一志不改,让我想起了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只是,屈原“所善”是“美政”,屈原的《离骚》等诗歌,是他“美政”理想无法实现而被动喷涌的愤懑之火。木心先生“所善”的是美文,创造优美的文学作品是他自觉自在的主动追求。为了这个理想,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要“大雪纷飞”,即使是流浪到异国他乡,他也只看做是“散步散得远了”,一边散步,一边构思别人所未曾言的优美文字。他的眼光,超越了世俗凡尘,也超越了一切的苦难坎坷,直视人间的真善美,即使是淡淡的悲哀,也融化在优美酣畅的文字长河里。黑暗的地牢,异国他乡的饥馑等悲惨遭遇,很少在他作品中再现。即使偶尔触及苦难和悲哀,即使心里淌着泪,也要笑着用“俏皮话”的形式表达出来。且看《琼美卡随想录·尖鞋》里的一段文字:
“在积水的地牢里,我把破衫撕成一片片,叠起来,扎成鞋底,再做鞋面,鞋面设洞眼,可以缬带。这时世界上(即城市的道路上)流行什么款式呢,我终于做成比较尖形的。两年后,从囚车的铁板缝里,热切地张望路上的行人,凡是时髦的男女的鞋头,都是尖尖的——也是一种幸福。我和世界潮流也有着至为难得的冥契。”
这段话是幽默的,可以让人为之一笑,笑过之后,不由不陷入沉思,跟随作者的文字,透过历史的雾霾,看到丑恶扭曲的荒诞,看到被丑恶摧残却又坚守善良和美好的不屈的灵魂骨骼。
幽默,来自智者的优越感,是对苦难的轻视,是对卑劣的鄙视。木心先生,正是怀着这样心态的智者。
然而,在海峡两岸,木心被有些人定义为文学的“局外人”。
他的文字,刚刚在台湾刊发时,台湾的文学圈误以为是民国的一个老作家焕发青春。刚刚在大陆出版他的书籍时,大陆人以为他是台湾作家,或者是不知来自何处的海外作家。
之所以如此,不仅仅是对他所来何处的迷惑,更是对他作品内容和风格的特异性而迷惑。
他的创作所牵涉到的地域环境和人文风情,既有江南水乡人家的淳朴善良,又有上海大都市的弄堂亭子间本帮菜和旗袍长衫,还有美国和欧洲一些大都市里的高楼矗立、电车叮当、人头攒动的繁华和喧嚣。
他的文字,古典起来,像是民国时期的文白融合的作品,而他的文学创作实践,又呈现非常前卫非常西化的特点。
他的一生,创作了很多具有意象主义特征的作品。用准确、生动、含蓄而又凝练的意象展示事物,将创作者的个人情感融化在字里行间。如他的散文《童年随之而去》《空房》和诗歌《从前慢》,就带有鲜明的意象主义痕迹。
却又有不少超现实主义的作品,打破逻辑与现实的束缚,把现实与本能、潜意识、梦境结合起来,通过极具自由化的意象,表达创作者的内心冲动,释放创作者对现实独具个性化的感觉和认知。如他的《S·巴哈的咳嗽曲》《哥伦比亚的倒影》《明天不散步了》都是这方面的经典之作。
因为非常崇拜尼采,他和尼采一样,特别推崇古希腊的酒神精神,因此,他的好些作品,虽然具有“一切都无法抵抗命运”(木心语)的悲剧色彩,但“以艺术作为面对痛苦与荒谬的依藉”(尼采语),也就是从审美角度来看待人生遭际,以勇气和力量面对生活现实。因而,其作品中,很少有悲伤和阴郁,多的是旷达和晴朗,再加上“俏皮话”,就更具有幽默情调。《琼美卡随想录》里的《尖鞋》和《上当》,是典范。
正如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样,他的好多句子,被人称为“金句”。常言他人所不言,见识独到,大胆而透彻,鲜明又含蓄,温润又峻拔,乍读,如“清水出芙蓉”,细想,“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譬如“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既是对某特定阶段的生存环境的高度定性和概括,又表达了自己不甘沉沦,要让自己的生命雪花纷纷扬扬飞舞。
再如“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长途跋涉”,极言生命历程之漫长和艰难坎坷,“归真返璞”,是回归“天然去雕饰”的真实朴素单纯,是回归童真美少年,是回归一天到晚都是空气清凉新鲜的早晨。
高度凝练的句子,是他回顾一生,从千万里沙河中淘滤出的思想的金子。如果再深入细致地揣摩个中况味。又觉得,我们所揣摩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因为他的创作风格几乎是汉语文学的另类,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所以,很多人怀着好奇心,想寻根觅源。
我觉得,寻根觅源,根源还在木心先生自己身上,首先应该看看他的自述。
关于古典化,木心先生说:“我的童年少年是在中国古文化的沉淀物中苦苦折腾过来的,而能够用中国古文化赋予我的双眼去看世界是快乐的,因为一只是绅士的眼,另一只是情郎的眼……”
关于西化,木心先生回答道:“人们已经不知道本世纪二十、三十年代,中国南方的富贵之家几乎全盘西化过,原因有三:一、大都会的殖民地性质辐射到小城市而波及乡镇。二、西方教会传道的同时带来的欧洲文明是系统的博洽的。三、成年人对域外物质文明的追求,便利了少年人对异国情调的向往。”
“谁渗透欧罗巴文化的程度深,谁的自我就完成得出色,似乎没有例外……
欧罗巴文化是我的施洗约翰,美国是我的约旦河,而耶稣只在我心中。”
我觉得,以上两段文字,是木心先生最坦率的坦白。
也许,木心先生的自述,是帮助我们打开阿里巴巴山洞之门的钥匙。借助这把钥匙,也许可以管窥蠡测,寻觅到木心文学创作长河的源头,也许会茅塞顿开,在木心的文学宝库里挖掘更多宝藏。
在家里,捧读《文学回忆录》,又看到木心先生的黑白照片。头戴礼帽,身穿呢子大衣,打着领带,隐在礼帽阴影里的一双眼睛,明亮的眸子,闪耀睿智光芒,白净脸庞,冷峻,却又微含笑意。
不由在心里对着他的照片说了一句:“您这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期待更多佳作,祝创作愉快!
站在桥上看美术馆,会想起先生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那句话:风啊水啊一顶桥……这七个字,如今在美术馆最醒目处。从上而下,流淌而下,波浪一般,不知涌动着多少的情思。
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在十三年前的那个冬至夜,远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机缘巧合,那晚因没有买到高铁票,我只好坐绿皮火车送杭州回上海,途径桐乡时,窗外风雨飘摇。数日后才知,先生已溘然离去。
读轻舟大哥此文,好生感动,遗憾的是,我一支拙笔,终是没有写下关于先生的只字片言。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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