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子，就窝在温带的大平原上。温带的一切都是温和的，腊月不会太冷，也就零下十来度吧。穿不着羊皮貂裘的，一件青布棉花小袄就能熬过去。蚂蚁们越冬，也不用藏得太深；喜鹊们筑巢，也不用叼太多的羽毛。六月亦不会太热，三十六七度也就顶天了。小河里打几个扑腾，凉席上摇一把蒲扇，暑天也就慢慢过去了。谁家养的长毛小狗，也不用剪毛洗澡，趴在树荫凉里，吐出长舌头撒发着热气。雨不会太多，小河里的积水，很少将斜坡上的芦苇淹没。雪不会太大，我的膝盖从未被小巷里的积雪埋没过。河都不甚宽阔，最大的马颊河，最宽处也不过二百米的。坡都不甚高，爬到那棵老杨树最高的树杈上，就和坡顶平齐了。
　　 野草长得也不疯狂，不像高温多雨的南方，动不动就没过人头的。树木也从不以粗壮高大见长。村里最高的那棵老白杨，十来岁的男孩子，差不多都能爬到最顶上。村里最粗的那棵老国槐，有三四个大人也就能合围过来。温带的树木大都没什么名气，青杨啦，垂柳啦，泡桐啦，刺槐啦，棠梨啦……哪一个站出来，都比不过南方的楠木、紫檀、黄花梨的，就连东北的红松、落叶松你也比不过。比不过也就不比了。村里的老树，在这大平原上繁衍了千万年，一茬倒下，又一茬生长。他们早就习惯了默默不语，早就熟悉了脚下这灰不拉几的土地。
　　 小时候，村里最多的树就是榆树了，哪哪儿都能望见他的身姿。河堤上有，土岗上有，大街上有，家家户户的小院子里都有。“榆”就是“余”，就是余粮，就是余钱，就是挣的钱年年花不完，就是打的粮年年吃不光。天井里栽上那么几棵榆树，庭院也就有了灵气，日子也就有了生机。
　　 榆树是不怕冷的。二月二龙抬头，杏树还没有开花，杨树还没有发芽；而榆树却偷偷吐出了细小的密密的花骨朵——褐色的，毫不起眼的，没有一点香气的，很难被人发觉的花骨朵。他是开春第一树，他是东风第一枝。只是我们的心思，都在那些桃红柳绿上，都在那些蜂舞蝶飞上，没有谁注意这些灰土土的榆树罢了。这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你开花既无颜色又无香气呢，谁让你生得皮肤粗糙，形象土憋呢。幸好老榆树从来都不在乎什么，兀自开自己的花，兀自结自己的果。
　　 榆树的果实多少还算有点名气，圆如铜钱，一串一串。“榆钱”——“余钱”，他的名气似乎都来自他的名字。那一片一片、一串一串、一缀一缀、一树一树的榆钱，嫩绿绿的，沉甸甸的，总是家乡人最喜爱的一种春色。奶奶健在的时候，每当春风荡漾，榆钱满树，她就常常立在榆树底下，抬头仰望。好像是在仰望那满目的绿色，又好像是在仰望绿色之上的蓝天，亦或是蓝天之上的天庭和天堂。奶奶是个小脚小个子的女人，绑着裹腿，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一个纂。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很深，手背上的青筋，很鲜明地鼓起着。
　　 奶奶不爱说话，也不爱向别人表达她的心思。她成天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地下铺一张秫秸席，盘腿坐在上面嗡嗡嗡地纺线。从竹笸箩里拿出麻绳和锥子，一针一针地纳鞋底绱鞋帮。织布机嘎达嘎达响，月牙状的梭子在棉线间穿来穿去。有一句成语叫“日月穿梭”，现在的孩子是无法理解的。家里养不起毛驴，推磨推碾子全指望人的两条腿。奶奶抱着碌碡上的槐木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双小脚使劲蹬着地上的泥土。走得久了，绕着碾盘便有一道浅浅的沟。一家十多口，一日吃三餐。
　　 奶奶天天和面，天天蒸棒子面窝窝。窝窝很硬很粗糙，吃起来拉嗓子眼。奶奶就让我爬上墙头或屋顶摞榆钱，摞下来洗干净，略略撒一点盐，掺进棒子面里蒸榆钱窝窝。有了这翠嫩的榆钱，窝窝头就松软了许多，好吃了许多。老咸菜缸里捞出个白萝卜，切成细丝，滴上那么三两滴棉籽油，就是窝窝头最好的搭配了。每当春天吃榆钱窝窝时，奶奶少有表情的脸上，都会隐隐有一种满足亦或是幸福。奶奶说：榆钱比榆树叶子好吃，榆树叶子比榆树皮好吃，榆树皮比杜树皮好吃。榆钱养人，榆树养人，杜树叶子和杜树皮也养人。怪不得以前的温带大平原，村村都栽榆树，户户都种榆树。
　　 说是栽种，其实榆树的繁殖极其简单。谷雨过后，榆钱老熟。原本的翠绿鲜嫩，渐渐枯白，渐渐凋落。伴着春风沙沙沙奔跑着，沙沙沙歌唱着。春风停歇了，它们也就停歇下来，或是墙角，或是路边，或是坡岗，或是堤岸。不用谁去注意，也不用谁去管理。一场浅浅的春雨，它们就生出芽来扎下根去。在你不知不觉里，长成一棵又一棵小树苗，翠绿的、柔韧的，悄无声息地往高处伸展。从来没有人给榆树浇过水，从来没有人给榆树施过肥。他们的精力都在那些温室里，都在那些花房里。愈是娇里娇气不好养活的东西，愈会得到更多的关心和疼爱。从这种角度讲，坚强亦是一种悲伤，亦是一种悲壮。每个古老的村庄里，都有许多啃过榆树皮的老人，都有许多啃过榆钱窝窝的孩子，就像榆树底下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泥土，不声不响，无欲无求。温柔得谁都敢踩上几脚，沉默得谁都敢吐它几口唾沫。可它们依然顽固地活着，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的。
　　 大姑父是个老木匠。青布帽子老花镜，嘴角常常叼着一根旱烟袋。一年冬天，父亲请大姑父打一辆小推车，就用年前伐下的那棵老榆树。大姑父说：榆木千年活，哪有使榆木打推车打家具的，卯榫容易松脱。留着盖房子吧，当根大梁倒是不错。在老家盖房子有个讲究，“槐木檩榆木梁，房子顶上能轧场”。就是说榆木和槐木品质刚硬，极耐腐沤，用榆槐木搭起的屋顶，在上面打粮晒场都可以。榆木挑大梁，许多老屋都是如此。柱上搭梁，梁上搭檩，檩上搭椽，椽上搭苇。有了那架粗粗的老榆木梁，那房屋才能屹立不倒，经风经雨，让人住着暖和，住着放心。
　　 大姑父不爱言语，就是有一身好手艺。脾气固执，做事就像做木匠活一样，丁是丁卯是卯，严丝合缝。墨斗弹线，钢凿开卯，木屑飞溅，锯沫喷吐。一辆小推车，两天时间就打成了。好看结实，推起来还轻省。经得起日晒雨淋，担得起数百斤的分量。
　　 一年一年，父亲就用这独轮小车推土运肥，割草运粮。我还调皮地爬到小车上，让父亲一路推着去田间摘西瓜，摘甜瓜。父亲不爱说话，开沟挖渠，耕地耙地，割麦打场，挑水运粮。他只是默默地干活，从不说什么。滚烫的汗水流了一身又一身，厚厚的老茧磨了一层又一层。庄家收不收，都年年去种；农活累不累，都天天去干。
　　 父亲喜欢榆树，房前屋后院里院外，种了一棵又一棵。春风里翠绿的榆钱摇曳，他也会摞一把，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就像一头老牛倒嚼着肚子里的草料。冬日闲来无事，就走到榆树底下，用粗糙的大手抚摸那些粗糙的树皮，抬头仰望那挺拔的树杆和高高的树枝。他不说什么，你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卷一根纸烟慢悠悠地吸。那些榆树也是沉静的，任凭一群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叫着。
　　 一阵寒风从北方刮过来。麻雀们轰地飞走了，只剩下那棵老榆树，挺直地站着。这古老的原生的树种，虽说长得缓慢，却有着瓷实的质地，细腻的纹路，坚硬而又不失柔韧的特性。前两年村里刮龙卷风，那些从国外引进的，新培育的杨树品种，纷纷折断，少有幸免。一棵棵扑倒在地上，断裂处，犬牙参差地裸露着白色的木质部。而那些愈来愈少的零星的老榆树，却依然独立于草木摧折的狼藉之间。那形象是孤独的，却又让人倍感敬慕，倍感鼓舞。
　　 这几年为了追求经济收入，许多老榆树都被伐掉了。在油锯的轰鸣声中，咔嚓嚓倒下，苍老的结实的身体砸在厚重的泥土上，大地震颤，天空震荡。一片片长得极快的速生杨，不断挤压老榆树的空间，不断掠夺老榆树的家园。如今，家乡的老榆树越来越少了，几乎看不见了。想采摘一蓝榆钱，尝尝新鲜，或者是勾起那些沉淀的思念，几乎都无法实现。
　　 奶奶早已离世，睡在祖茔的那一堆黄土中。老姑父前些年也走了，临走，还直直地望着墙上悬挂的那些钢锯、凿子和刨子。我的父亲也一日比一日老去，脸上的皱纹愈来愈多，手上的老年斑也愈来愈多。因为股骨头坏死，他走路已有些簸，不能再去田野里劳作。
　　 那些老榆树也一棵一棵走了，带着它们的沉默、质朴和坚韧，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