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毕业，我准备考研和报考公务员。还没等参加研究生考试，我报考的公务员被录取了，分配到郊县的基层镇政府。和家里人商量后，都同意我去基层锻炼几年，于是我去镇政府报道。镇政府给我安排的第一份工作是去黑水屯当支部书记兼任村长。现在要求村书记和村主任都要有大学文凭，本地考出去的大学生大部分都留在城市里打拼，很少有回村当干部的，村干部只好由镇里往下委派。
　　 我的老家也是在农村，爸爸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上班，把家安在了城里。爷爷奶奶退休后，爸爸妈妈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居住。我出生在城市里，一直在城市中生活，自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我们家有很多农村亲戚，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回农村老家住过，所以对农村并不十分陌生。尽管如此，让我去当一个执掌全村命运的最高长官，心里还是一点谱也没有。
　　 去黑水屯之前，镇党委王书记找我谈话，粗略地介绍了一下黑水屯的情况。全镇五十多个自然村，黑水屯各方面都是排第一——从后面倒数第一。本村原来的老书记刚被撤职，在他管理下的黑水屯，村里各种账目混乱，集体财产流失，村民们经常来镇里告状。镇里曾派工作组去检查账目，面对一堆混乱的条子、收据，结果是什么也没查清。镇里没办法，只好撤掉老书记，让我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去执掌全村。不是镇里不负责任，随意往下安排人，是我所上的大学让镇党委相信我能够胜任：我毕业于中国著名的政法大学。镇党委王书记对我说，根据中央精神，今后要走依法治国的道路，对黑水屯这种落后村庄的治理，今后也要采用法治手段。
　　 在镇党委王书记的信任和鼓励下，我信心满满地去了黑水屯。
　　 镇里负责组织的几位干部陪同我一同前去。他们开着汽车，我骑着电动摩托跟在后面。我已经有了驾驶证，还没有买属于自己的汽车，骑上电动车是为了以后进出方便。
　　 黑水屯村西紧靠着秀水河，村东是种庄稼的大片平地，南北两侧是说山不像山的丘陵，实际上就是一座座大土包。土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
　　 黑水屯的村委会在村子最西头紧靠秀水河，一排新盖的砖瓦房。各村的村委会都是政府投资修建的，很多村的村委会都建成很气派的楼房，不知为什么黑水屯要把村委会盖成平房。村委会的院子倒是挺大，里面胡乱摆放着一些缺胳膊少腿的健身器材。
　　 负责组织的同志已经提前通知召开全体党员会。我们来到村委会的时候，一间大屋子里已经坐着十来个人，满屋子烟气腾腾，每人嘴里都叼着烟卷。
　　 我打量一下这些党员，发现没有年轻人，都已超过五六十岁。负责组织的同志把我介绍给大家，下面响起几下稀稀落落的掌声，然后让我讲话。我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了几句今后要向老同志们学习请教的客气话，会议就算结束了。
　　 “这是原来的老书记刘元善，你们交接一下工作吧，我们就先回去了。”
　　 这位名叫刘元善的老书记站起来和我握了一下手，眼睛却没有看我，他看着负责组织的几位同志：“吃完饭再走吧。”
　　 “饭就不吃了，你们交接工作要紧。”说完他们上了汽车回了镇里。
　　 “刘书记，咱们在哪里交接工作？”我问那位叫刘元善的老书记。
　　 “别再叫我书记，我已经下台了，现在的书记是你钟书记。今天我家里来了客人，交接工作晚上再说吧。”刘元善不冷不热地对我说道。接着他又用命令的口吻对另一个人说：“韩会计，你先给钟书记安排住的地方，解决吃饭问题。”
　　 “是、是，我马上安排。”韩会计点头哈腰地回答，看来刘元善的虎威依然还在。
　　
　　 二
　　 刘元善走后，韩会计对一个胖女人说：“高主任，还是由你来给钟书记做饭吧，顺便把住宿的地方安排好。”说完，韩会计也走了。其他开会的党员早就走了，村委会里只剩下被称为“高主任”的胖女人和我两个人。
　　 “钟书记，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高桂芝，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今后还请您多多帮助我。您住的地方早就安排好了，您过来看一下。”胖胖的高主任满脸堆笑地对我说。
　　 我跟她走进一个房间，她还是笑着对我说：“您看，我早就把您的住处安排好了，被褥都是新的，这间房子里有卫生间，和城里的宾馆一样。”
　　 室内果然像她说的，布置得和旅店标准客房一模一样：两架单人床上是雪白的床单和被子，窗前放着圆茶几和软座椅，床铺对面是写字台，上面放着一台大屏幕电视。
　　 “高主任，以后别叫我钟书记，就叫我小钟吧。”
　　 “好，这样称呼更显得亲热。你也别再叫我高主任，叫我高姐吧，或者干脆叫我姐，我叫你小弟。哈哈哈……”
　　 高桂芝开口说话总是离不开笑，笑够了她说道：“小弟先休息一会，姐去给你做饭。”
　　 一会工夫，高桂芝在外面喊我吃饭，我跟她走进另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布置的是一间餐厅，中间摆放着一个足能坐下十几个人的大圆桌，四周放着十几把椅子。看来他们村里别的方面不怎么样，招待客人还真舍得投资，把村委会搞得和招待所一样。
　　 桌子上已经摆了四盘菜和一瓶白酒。
　　 “小弟，姐陪你喝两杯，算是给你接风。”
　　 “我从没喝过酒，酒就不喝了。”
　　 “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今天你就和我这个女人学学喝酒。”
　　 “酒我一滴也不喝，来前镇党委明确了纪律，在村里喝一杯酒马上开除。”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谁知道你喝酒了？”
　　 “下午还有工作，一张嘴满是酒味谁闻不出来？我好不容易考上的公务员，不能因为一杯酒被开除吧？”
　　 “你们的纪律还真是严，不喝酒就吃饭吧，来，尝尝姐给你炖的鱼，这是秀水河里有名的‘小豪根’。”她说着用筷子夹起一条小鱼往我嘴里送。
　　 “对不起，别人筷子往我嘴里放东西我反胃。”
　　 “唉，你们城里人的讲究还真多。”她只好把那条鱼放进自己嘴里。
　　 “小弟，你结婚了吗？”
　　 “我刚从大学毕业，哪里会结婚。”
　　 “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有。”
　　 “太好了，这件事包在姐的身上了。姐给你介绍女朋友，保证门当户对，长得和姐这样漂亮。”
　　 看着她圆滚滚的身材，她的这句话真有点让我反胃了。她如此殷勤地招待，我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警觉。
　　
　　 三
　　 吃完晚饭，老书记刘元善来了。
　　 “我给钟书记交接工作。”刘元善边说边拿出纸烟递给我，我连忙摆手说不会吸烟。他把拿出的烟卷放进自己的嘴里，点燃后狠命吸上一口，从鼻子里喷出两道长长的烟雾。他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在桌子上，我虽然不吸烟，从烟盒上看到“中华”两个字，也知道这是高档香烟。
　　 “黑水屯村子不大，全村户口五百八十四人，大部分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村里常住的只有一百多口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村里共有一千二百亩土地，都是种植冬小麦和玉米，现在全部承包给种田大户，村民们坐在家里等着拿承包费。还有两座土山，也都承包出去……”
　　 刘元善没拿什么记录本，全凭他脑子里的记忆，一条条如数家珍般地把村里的情况介绍给我。我悄悄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又拿着笔在本子上抓紧记录。
　　 一会工夫，村里的情况就介绍完了，刘元善烟盒里的烟也让他抽掉了大半盒，满屋子烟气腾腾，呛得我一个劲咳嗽。我站起身打开后窗，一阵凉风吹进来，屋子里的烟雾立刻散出去不少。在打开后窗的瞬间，我似乎听到窗外有一点响动。
　　 “刘书记，请您……”还没等我说下去，刘元善马上拦住我：“别再叫我书记，我已经被撤职，现在村里的书记是你钟书记。”
　　 “好、好，刘大爷，您能介绍一下村里的风土人情吗？”
　　 “你在农村生活过吗？”
　　 “没有，我出生在城市里，从小在城市里长大。”
　　 “黑水屯其他方面倒是没有特殊的地方，风土人情嘛，就是经常闹鬼。”
　　 “闹鬼？”我一下来了兴趣。
　　 “对，村里经常出现鬼。”
　　 “鬼长得什么样子？”
　　 “如果能让人看到，那还叫鬼吗？鬼谁也没见过，就是经常出现让人搞不清原因的事情。”
　　 “都发生过什么事件？”
　　 “你注意到了吗？秀水河对着村头这一段河水永远是黑色的，所以我们村才叫‘黑水屯’。据说这段河里住着一个水鬼，每年都要吃掉一个小孩儿，村里的孩子都不敢去河里游泳。尽管这样，几乎每年还是要淹死人，我们村的孩子不敢去河里游泳，淹死的多是外村来这里走亲戚的孩子。”
　　 “村边有条河，夏天淹死小孩儿也不属意外，以后在河边立上警示牌，再派人多加巡视，尽量减少这种悲剧发生。”我对他说道。
　　 “河里淹死人倒还没什么，你见南面那座土山了吗？上面有一座五道庙。按照这里的风俗，人死时刚咽气，家里就要把死人的姓名、生辰八字送到五道庙里，这里的说法叫作‘灵魂寄存’，等到出殡的时候再请回来。附近很多村都有五道庙，我们黑水屯的五道庙有些特殊，经常深更半夜从里面传出出殡时吹鼓手吹打的曲子。”
　　 “这种事也不算稀奇，别的地方也发生过这种事。”我听爷爷讲过，破获我们老家细柳村的案件时，也发生过半夜出现吹鼓手演奏曲子的事件。
　　 “哦？别的地方也发生过这种事？看来钟书记真是见多识广。我们村还有一件怪事，每当村里要死人的时候，就会出现‘单狗叫’。你知道，现在村里几乎家家养狗，每当半夜有一只狗叫起来，其他的狗会跟着一起乱叫，村里是一片狗叫声。如果半夜只有一只狗叫，而且叫得不紧不慢十分有节奏，别的狗都不随着叫唤，那就说明有人要死了，第二天一问，果然是有人在夜里咽了气。”
　　 “会有这种事？”
　　 “不信你去问问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人人都知道这件事。”
　　 “如果真有鬼，我倒是想捉一只玩儿玩儿。”我开玩笑地说道。
　　 “你年轻力壮，也许鬼会怕你。不过住在这里要注意，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不是村委会吗？”
　　 “这里原来是一座大庙，后来改成学校，‘文革’时破四旧把庙拆了，现在学生们都去镇里上学，就把这里建成了村委会。按说这里近邻秀水河，地势敞亮，应该是最好的宅基地。但是这块地方给谁建房谁也不要，因为这个地方是‘凶宅’。当初做学校的时候，外来的老师住在这里，晚上睡熟经常莫名其妙地被搬到院子里，后来老师不敢住了，只好让他住到各户。自从建成村委会之后，夜里没人敢在这里值班，有时候镇里夜间来电话没人接，因为这事挨过几次批评。后来村里决定，谁晚上值班给一百块钱补贴，依然是找不到人。”
　　 “现在不用麻烦大家了，我天天住在这里，镇里什么时候来电话也不会误事，村里把一百块钱补贴省了吧。”
　　 刘元善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又拿起了桌子上的烟盒。烟盒已经空了，他把烟盒攥成一团，站起身来说道：“情况基本介绍完了，钟书记早点休息吧。”
　　 我把刘元善送到院门外，关好院门回到屋里，发现他的打火机丢在桌子上，我顺手扔到抽屉里。
　　 我正准备去一趟卫生间然后躺下睡觉，忽然听到后窗外似乎有什么动静，我打开后窗，发现一道黑影朝远处快步走去。
　　 “喂，鬼兄弟，进来聊会天呗！”我朝远处的黑影喊道。黑影听见我的喊声，脚下更快了，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刘元善刚才说的话，觉察出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四
　　 第二天早晨，我正躺在床上“懒床”，心里想着，今后一定改掉赖床的坏习惯。农村人一般都起得早，不能等人家来了，自己还躺在被窝里。
　　 正这样想着，房门被打开，高桂芝走了进来。房间里的设施虽然和宾馆一样，门锁却不是宾馆的插卡锁，还是传统搬把门锁。高桂芝有房门钥匙，所以能够开门进来。
　　 “哎呀我的懒猫小弟，你还没起床啊，外面好冷，快让姐焐焐手。”她边说边把手伸进我的被子里。
　　 我一下把她的手推出去：“大夏天的能有多冷，你怕冷在我被子里焐手，我不怕感冒吗？”我说话给她留了面子。
　　 “对不起，我没想到弟弟身体娇贵，姐给你做饭去。”
　　 早饭高桂芝又做了四个菜，我说：“高主任，以后做饭不要总是四个菜，炒一个菜就行了，每顿饭都是四个菜，我这点工资还不够饭钱。”
　　 “瞧你说的，你来村里帮我们脱贫致富，吃饭哪能要你的饭钱。”
　　 “下村干部吃饭必须付饭钱，这是纪律规定，不但要付给饭钱，连你做饭的工资都要给。以后早饭不用做了，我带了很多方便面，一碗泡面就当早饭了。”
　　 “哎呀，我小弟真是又守纪律又廉政的好干部，来了你这样的好书记真是黑水屯的幸运。你给我做饭工资我是坚决不会要，要不这样得了，干脆你去我家里吃饭，有好吃好有歹吃歹，给你省了钱还省得我来回跑路。”
　　 “吃饭问题以后再说吧，今天的早饭你也不用做了，我泡碗面吃完了去地里看看。”我边说边拿出一桶泡面，顺手把暖水瓶的热水倒了进去。
　　 高桂芝看我真泡了面，只好说：“你真吃泡面早饭我就不做了，我回去了。”说完她悻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