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他涉江而来，她便知道婚期近了。
　　 雪下得很大，去往她家的路要经过一条河。河面早已冰封，而摆渡的艄公自知要失去一段时间的营生，早早地将船缚在岸边，回家过年去了。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船篷船身，隐隐只见两只桨橹的轮廓斜倚着小船。
　　 他一定要穿过这条河才能到对岸去。临出发前，父母嘱他带上礼品，穿上簑衣，到了未来丈人家，怎样见人打招呼，怎样拜见岳父岳母，怎样不失礼仪，他的父亲都一一交待过。平时他少言寡语，只知闷头读书，父亲怕儿子成了书虫，不稂不莠，可别误了终身。其实，年少的他习惯沉默，沉默里的思想，已不是父辈所能企及。
　　 他望着前方的村庄，又看一眼脚下的小河。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踏上冰面。虽然结冰，但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他掏出一把小斧，在冰面上敲。试探性地，小心地往前走。敲得动的地方，冰面会裂开一道道纹路，如玻璃慢慢炸裂，在清澈的水底又漫延开去，伴随破裂的声响；而敲不动的地方，冰面厚而结实，纹丝不动。他择路而行，不知不觉将冰河抛在后面。
　　 很多年后，村子里都还流传着这个笑话：何家的新女婿上门了，你看他拿着一把斧子，边敲冰边过河，真是摸着斧子过河呀！他还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了，那个学生伢真有趣！
　　 他进了屋，放下礼品，脱下草鞋。见过岳父岳母后，早有小舅子和姨姐招呼着拿过东西，奉上热茶。他坐下喝茶。余光所及处，一幅绣帘掀开，她走出来了。
　　 高挑的身材几乎快与他比肩，两只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白净的面庞，眉目舒朗，端凝柔和。相比他的腼腆羞涩，她显得要落落大方些，然后又不着痕迹地为他化解拘束。他还在上学，后来又教学。她知道，如果不是取消高考，以他的聪慧，定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他的梦藏在眼神里，她读得懂。每次他离开，她总会在他的包袱里塞两双自己纳制的布鞋，当然，更少不了几双绣好彩色图案的鞋垫。
　　 她待嫁闺中，从一年前就开始准备嫁妆。除了被褥行李，箱笼碗碟，就是绣品。绣枕，绣套，绣被，绣鞋，绣衣，绣帕……给这些细软绣上美丽的图案，锦上添花。这是江汉平原每个女子都具备的女红技艺。而她，尤为心灵手巧，她绣的门帘，更是被同村女孩争相模仿。
　　 棉质的白布上，山水林木，鸳鸯蝴蝶，飞鸟鱼虫，栩栩如生。她读书不多，也并不懂美术，那些构图就象长在她心里。她先描画出形状，再绷上圆形绷织，戴上顶箍，一针一线，变换针脚与丝线的颜色，那些图景一天一个样，在时间的韵律里，终成一幅绣帘。穿上横杆，挂在门上，如画般垂下来，是她闺房的一幅风景。风吹来，帘掀起，似流动的屏风。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掀开绣帘，走出屋外，她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回到家里，绣屏展开放下，房里是她的一方天地。
　　 她并不知道，她绣的是希望，是待嫁女子对未来的憧憬。她谨遵礼仪和传统，延续着千百年来这方水土古老淳朴的民风。她和他的婚姻，因双方父辈的相识，早已指腹为婚。她的家里颇为殷实，父亲从旧私塾里受过教化，后来又从师学艺，是远近闻名的兽医。年前翻修的房子，连墙壁都用木头包住，刷上桐油，闪着琥珀色的暗哑光泽。厅堂很大，偏厅还时常被村小借用，作为孩子们的教室，很远就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而他的家，世代务农，只因他的父亲勤劳能干，农闲时节走村串巷做些小买卖，于是与她的父亲相识。在一个下雨天，他的父亲因为躲雨，在她的父母家屋檐下留连，善良的兽医大夫邀请他的父亲到家里小坐，相谈之下，颇为投契。那时，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而他，也在母腹中五个月。一来二去，两家走得越勤，于是相约，如果是男孩，则结为兄弟；如果是女孩，就是异姓姐妹；而一男一女，则双方父母结为儿女亲家。
　　 一切仿佛是天意，伴随着他们的出生，这桩婚姻从此一诺千金。她的两个姐姐都嫁得很好，一个家里是村干部，一个家里是独子，在当时的农村是条件不错的。其间她的一个姐姐还劝过她，说男方家里又穷，还有三兄弟，不如再另择他人。而她，从未动摇过，不仅是婚约在身，更因在与他的相处中，那书生意气，那清朗英姿，已在她心中留痕。而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不负她的初心，以奋发进取来报之以歌。他们的携手，即是一生。
　　 她的嫁妆摆在显眼处，各种器物上面，都覆盖着精美的绣品，红彤似霞，透着喜庆。一针一线，由她绣成。当那副美丽的门帘如绣屏一样，在另一个村庄的另一个屋子的另一个房间悬挂，她的新生活开始了。而她，也在日复一日中，触摸到了生活最真实的本色。
　　 她还不知道，她绣的是守望，是对清贫生活的坚守。他在外教书，又被派去大学进修，后长期留在外地工作；而她，随着孩子的出生，不仅要做农活挣工分，还要担当母职，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但她是灵心慧性的女子，家里没有男劳力，她更不甘人后。起早贪黑，眠干卧湿，身手麻利，练就一副持家做事的好本领。每当夜深人静，孩子睡着以后，连村里的狗都停止了吠声，她才在灯前坐下，就着煤油灯，纳鞋底，裁衣服，做针线活。忙碌中，刺绣的活少了，但只要稍有间隙，特别是冬季的雨天，不用去田间地头，她仍然在时间的碎片里，拿起绣针，绣上几幅绣品。她是生活的实干家，她把大孩子的衣服缝缝补补，再给小一些的孩子穿。破洞的地方，她按照衣服原有的颜色，绣上一朵花，或者一只蝶，也可能是一头小鹿，让破旧的衣衫焕发新的色彩。物质普遍贫瘠的年月里，她凭着一双巧手把日子过得苦中有甜。
　　 每次他碾转几趟车回家，提着大包小包，从远处村口走来，总能望见那座老屋，那扇木门，那副绣屏。听到响声，她掀开绣帘，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转身到厨房去做吃的。而他，则从包里掏出给孩子们的礼物，哪怕两颗糖，一把花生，都是好的，总能引起孩子们的欢呼。有时，他还给两个女儿买两条一模一样的裙子，只是颜色不同。两个小女孩穿上，如双胞胎一样在他面前飞来飞去，那天对他们全家来说，不啻为节日。多少年过去，当他儿孙绕膝，给孩子们讲起从前的日子，记忆中那幅绣屏总在脑海中浮现。她并不知道，绣屏在望时，他心中的家就近了。
　　 她更不知道，她绣的是艺术，她所绣物品的风格被定义为汉绣。
　　 汉绣是流传于湖北江汉平原和武昌江夏一带的传统刺绣艺术，起源于战国时期的楚地刺绣，是中国十大名绣之一。汉绣历史悠久，它始于汉，兴于唐，而盛于清。汉绣来自于劳动妇女之手，其构思新颖，色彩浓郁，装饰性强；而手法大胆，精工细作，又处处流露出楚风遗韵。
　　 她不知道，她平时绣的这些绣品，其实是在楚绣的基础上，由外围层层向内走针，进而铺满绣面。她生于荆楚大地，长于汉水之畔，她沿袭自古以来汉绣独特的针法，铺平织间、压缆掺盘、套垫锁扣，绣出别于其它名绣的楚地风格。她也许在自己母亲处习得，又和同村姐妹切磋交流，无师自通，又传承创新，将汉绣的主要形式"平金夹绣"表现得淋漓尽致。按现在的时髦用语，这就是民间的原生态艺术：施针分层破色、层次分明，繁而不乱，对比强烈；所绣图案可以枝上生花，花上生叶，叶上还可出枝，超越了具体实物而讲究意象，追求热闹纷呈、富丽堂皇的气派。
　　 其实，这些都是研究刺绣的专家根据各地绣品的特点归纳总结的。汉绣最大特色是施针果断，讲究“齐针”，即图案边缘齐整。而她和她们只是根据绣品不同的质地和花纹，灵活运用诸多针法，因材施针，赋予绣品以饱满丰盈的立体感。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价值，被称为荆楚艺术瑰宝。而这针尖上的传奇，题材广泛，取法自然，除了神话传说，就是劳动和生活，多以花鸟虫鱼入画，融绘画艺术和手工技艺为一体，充满想象，又接地气。
　　 她更不知道，若干年后，汉绣作为中国刺绣最辉煌灿烂的一部分，已被纳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那些美丽的绣品带着草根的气息，在精致的陈列柜里展示，供游人参观。
　　 她只是个实践者，她并不是理论家。她在平淡如水的生活中，在苦涩清贫的守望中，在寂然无声的期待中，绣着自己的梦想和愿望，那是她的诗和远方。
　　 后来，他的工作稳步上升，一家人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平房和庭院。孩子们都上了学，她在街道办事处也有一份临时工作。她任劳任怨，踏实可靠，单位承诺时间长了可以转正。生活安定下来，她依旧上班下班，操持家务。她手上的绣艺更加精进，从实用品变成艺术品。她给每个房间挂上一幅绣帘，如屏风一般遮住部分视线，形成一种半开放半隐秘的居家氛围，温馨而美好。这是孩子们闺房的样子，也是她用心守护的家的样子。
　　 后来，她病了，病得很突然，病情发展很快。他连夜将她转往大医院，她连孩子们都来不及见最后一面。再回来时，她的遗体上覆盖着一件她亲手绣制的中式棉袄。那衣襟上的花朵，是富贵牡丹。
　　 这就是我的父母，以及他们相濡以沫的爱情。他们从不言爱，如千千万万个家庭那样生活；他们秉持传统，又善于将平常日子过得岁月静好，在粗茶淡饭中生出别样的味道。我的母亲还未老去便已离世，她永远停留在四十一岁的生命年轮里。死亡将他们过早分开，又在几十年后让他们重聚在一起。
　　 那一年，他踏进她的家门，绣屏掀起，她清秀温润，微笑不语；那些年，他每次回家，踏入村口，走进老屋，最先寻找的，便是映入眼帘的绣屏。他知道，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绣屏在望，即是幸福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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