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牟氏庄园”的颜色(散文)
色彩,是一种特别的语言。我们在这个时代更关注色彩,产生了“色彩美学”的概念。色彩是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中的一种奇妙的魅力。把我游览过的山东栖霞“牟氏庄园”放在眼前,它不再静默,而让我随着它洇漶的色彩之河,流淌起来,走进了深度审美。
一
站在栖霞城“苹果公园”的“风彩山”上,可以一睹“牟氏庄园”的全貌。翠树掩映于庄园周围,树隙射出一道道黛色的光,一片几近方正的庄园静谧地藏在深处,就像圈起了古老的时光,时光是墨色的,在漫长的岁月里,它属于大地主牟墨林家族。
我知道,牟家是以“耕读”的方式,为庄园涂着墨色,历经数百年扩建,才有了蔚为大观。这道色彩,属于漫长的封建制度下的常规颜色,不惊不奇,不必做旧,本来就写着旧色的愁字,也只有在如今的红色时代,我们才能够审视青黛沉淀和色彩渐变的含义,读透色彩构图的深蕴。
深情依偎庄园的白色白洋河,闪着浪花的眼,瞩望一眼数百年的庄园,款款南流,时光就在这样的一点一横的黑白画面里,轻吟着咏叹调。我知道,如今的白洋河是栖霞的母亲河,是为这座山城而输送着血脉,只是它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牟氏庄园而已。一点一横,就像在地上写了一个“旦”字,让人顿觉其象形意义。
再看白洋河对庄园的姿态,好像一笔带过,它是去追赶栖霞的霞光的,所以,白洋河是心无旁骛的,但还是让我看出它更是惊鸿一瞥。
牟氏庄园是时代的“非遗”,这个时代,并不废旧,让我有了一睹时光深处的颜色。黛色的屋顶,青瓦鳞光,灰墙黑幕,这是曾经时代崇拜的建筑色彩,庄园地主应该有着喜欢这种颜色沉稳不变的含义,但色彩褪旧,是在不知不觉中,不是风化使然,更多的是人们对色彩的不断更新。我有幸可以站在这样的色彩角度,品头论足。
高瓴飞檐,层层叠叠,所谓的“高”与“飞”总是有着局限,逃不出圈定的大院,鱼鳞般的青瓦,就像无数的游鱼在时光中浅游,似乎在消磨着时光。是啊,在栖霞城,还留着一点墨色,那是处于对比的需要?又不是,沿坡的鳞次栉比的楼阁,林立于岸边的建筑佳作,并不以炫耀的样子注视着庄园,而是让这黛色素雅下去,沉静下去,为何要惊扰它呢?建筑是一门语言,也是密码,所以在我的眼里,建筑不仅仅是为了居住,也是审美的参照。在很多地方,那些古建往往被新建欺负着,压抑着,而在栖霞城却没有这样的担忧。这是一种十分包容的文化态度,有底色的城市,不会盲目地把底色否定,并千方百计盖住。历史在这里,非常幸运,没有停止在保存上。听导游说,文革期间,牟氏庄园的一切都被保存下来,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一巷一墙,不动其秋毫。所以,如今我看到的青黛静穆,不惊不慌,其底气并非自古传来,而是凝聚着栖霞人守护时光遗产的温柔态度。
中国的历史改变,一直是以改朝换代的方式进行的,牟氏庄园,自明至清末,始终没有一种鲜明的色彩加入,庄园是沉睡的庄园,黛色只能不断褪色。这次游览庄园,我特地去寻找异于黛青的颜色。
二
从庄园出来,正逢一对新人在庄园外的黛色阁楼举办婚礼,遂想起刚刚看过的牟氏庄园的“喜堂”,这是牟家为家族喜事而专设的厅堂,记录着牟家人的喜庆吉日。眼前出现了抬花轿、跨火盆、过马鞍、拜天地、扔饽饽的场景。据说,如今在庄园外办喜事的新人也要走进“喜堂”,只是感受一下曾经的喜庆色彩而已,喜堂也归属了百姓,并非牟家独有了。栖霞是“苹果之都”,那些悬在门柱和飞檐的苹果灯笼,贴着喜字,刻着甜蜜,其意境早就跳出了曾经的格局。普通市民的喜事,已经更不是一个“喜堂”可以装得下了。
已经不满足于一座新城的崛起,牟氏庄园成为栖霞的古色古香,于是,那些售票点,入园口,出园口,全部带上的苹果色,苹果艺术,已经把庄园打扮得更加甜美。名字镶红,锦缎挂檐,凡树木皆系红带,垂红果。我还发现,那些贴在庄园旧门上的对联,是每年一换的,栖霞人是要把崭新的气象告诉牟家吧。在牟氏的“租佃房”就贴着这样一幅门联——一城山色一城画,万道霞光万道辉。租佃者,大概从未享受被贴对联的待遇吧?是啊,与其说这份遗产是牟家的积累,不如说是万千佃农用血汗堆垒起来的财富。这幅门联,绝不是为了喜庆而随意张贴的,把山城做成画,弄出万道霞光的,一定是劳动人民。同样,不薄古人,尊重历史,这种态度,同样被栖霞人用红色表达出来了,那些粮食囤子贴着红色的“丰”字,庄园的胡同过道悬着刻有“牟”字家灯,一溜一溜,这是一种怀旧的情怀,照明方式改变了,牟家还适应吗?灯笼里一盏电灯,应该让牟家人费尽心思猜想,光从何处射来,这是一个物理问题,更是一个时代思考。
最温情的时代,从不薄古人,尊重前一个时代,以为后继的开端,这是颇有历史意义的一件事。我们常常问,我们从哪里来?这不是一个繁衍的问题,是时代之问。曾经的文化,成了崭新文化的铺垫,颜色里总有不能变更的色素,所以我们的文化始终是一种璀璨的光芒。
“牟氏庄园”延宕至今,其重要的文化主题依然在普及,“耕读”文化,已经成为民族追求的色彩。一棵几百年的国槐,被另一棵古槐支撑着,这样的姿态,完全可以理解,那株国槐经历了漫长岁月,即将匍匐,但不能使其倒下,支撑的力量,历来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最温暖的分支,树身被红色绸缎环住,这就是红色文化的表达。树下有一头耕牛的石塑,栩栩如生。耕牛卧地,颈上颤着红带,这是对农耕的崇拜和尊敬。耕牛,不再是农耕的主力,但耕牛传承的精神,依然是我们今天建设中国的伟力。
“读”是牟氏庄园的另一个主题,从“牟家学堂”走出,陈列在庄园外的空旷之地上,一组石雕的书卷,摆放在一起,刻着书名,从古代的名著,到今天的名作,告诉我们,读书传世,读书报国,青色的石头,投射着文化底蕴,每一个到此的游客,无不驻足书雕之前,他们必然会从书雕中获得人生进取的力量。这种力量会直抵建设的前沿,将文化和科技的力量发挥到极致。在这,天天都是“读书日”,那天我赶上了这个日子,获得了比节日更深刻的启示。
如果像图书馆,给我一个借书证,我一定带一条彩带,捆其一卷书,带回我的书房,作为教我读书的红色声音,保存下来,不急着归还。我想这样的旅游纪念品,要比那些供人玩乐的摆件之类,更有意义。
三
最亮的红色点亮在庄园的东南一角,这个单元的房舍曾经是庄园的什么功能设计已经不重要了,屋瓦还是黛青,墙壁还是灰黑,布局还是属于庄园的格局,但境界倏然放大。
门楣上的原木横匾上刻着“中国抗日军政大学”几个红色大字,这是庄园最亮的一抹红,据查,这里是这所大学在胶东的一个分校,就是人们简称的“胶东分校”,足见这里在中国革命中担负着怎样的角色,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只记住门联的上联是“见证抗大史”,下联呢,让我留着,每当翻开我的摄影,我就要续上下联。
迎面是一面照壁,不写“福”字,不写“寿”字,太俗,也不符合抗大的核心主题,是一面抗大的旗帜,黄色的五角星居中,五角星中是一名战士骑马飞驰的影子,一下子将我带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热血沸腾的时代。
栖霞史研究会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止步”,里面正在布展,这段历史只能让我用中国革命史来填充了。红色点亮了前途,那些从此走出的战士,奔赴抗战一线,就像二战期间,那些在莫斯科红场上举行阅兵式后马上奔赴二战战场,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不能进入,一一目睹那些抗大战士的风采,的确是遗憾。但我还是在照壁一侧读到了抗大最生动的句子,这是毛主席的话:“抗大没有考试,穿过敌人的封锁线到延安来,就是最好的考试。”这段语录是红色字迹,已经斑驳,但却是那么精致鲜亮,红色的痕迹透墙而出。穿越道道封锁线,奔赴延安,这是那个时代最有价值的考试。相比牟氏庄园里的“读以取仕”,不仅是境界上的落差,更是对考试的含义做了时代的诠释。这让我想到了毛泽东带着革命队伍走进北京城的一段关于“考试”的故事。毛主席幽默而又形象地对周恩来说:“咱们这是要进京‘赶考’啦。”周恩来明白主席说的“赶考”意思,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地说:“我们一定都能考试及格,不要退回来。”毛主席信心百倍地说:“退回来就失败了。我们决不当李自成!”这个故事,这段对话,都是经典,我无法改动。以赶考争取及格,甚至更好的成绩,言语中,有着敬畏和紧张,更有一种负责的态度。考试的主考官是人民,及不及格,是人民的评价为准,这是怎样的考试啊!在抗战的日子里,考试的内容不是书卷,而是精神,冒着敌人的炮火,冲进延安的怀抱,就及格了。这是考的革命精神,考的是为革命而献出的力量,信仰成了考试的内容,亘古未有。
我没有能进入这所抗日军政大学去详数从这里奔赴延安的学员有多少,他们的名字一定陈列在旧址里。这是在硝烟中诞生的红色摇篮,存在了8年,几乎与抗战共时。我看到了在牟氏庄园的藏粮间,陈列着牟家后期的七任账房先生的相片,根本无法比拟,这也是一种对照,他们存在的意义完全不同。一种是为了生活,扒拉着算盘,盘算着米黍的进出,而且在“大斗进小斗出”的过程中,盘算的是那些种地农民的血汗。而那些抗大的学员,接受的是革命教育,他们心中装着的是赶走鬼子,解放全中国的远大目标。怎么能同日而语!他们的名字,也随着中国革命的胜利,走进北京,陈列在抗日战争纪念馆里,他们是最后一批赶考进京的人,有的人,已经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但他们赶上了赶考的队伍,让我们记住了他们。其中原中央军委副主席迟浩田上将,就曾在这里读他的革命大学。历经六百年风雨的庄园,因为这抹鲜红,而得以改变其性质,正如那时的牟家后代牟日宝所说,没有抗战的光荣史,这处庄园也不可能完好,卵碎可一瞬。
这话符合历史的真实。这让我想起了圆明园,被焚之一炬。历史,在“假如”面前,让人不寒而栗,也更让我感到历史每一次转折的意义。
一个时代,曾经的是风云变幻的暴风雨时期,那就是抗日的相持阶段。军事相持,更有文化的相持,党领导下的八路军,在残酷的战争中,一直坚持培养一支有文化的军队的宗旨。在军政大学的外面操场一边,雕塑着9位校长的铜像,他们是八路军的干部队伍,一身戎装,铜色不亮,如黑铁铸成,威风凛凛。有少先队员在给雕塑系上红领巾,齐刷刷的红色,春风荡起,哗啦作响。
这让我想起牟氏家族,至光绪三十一年废除科举时,出过10名进士、29名举人;京官3人,州官3人,县官61人。当然,这是牟家耕读文化的结果,但这些只能是岁月里掀起的点点浪花,他们只能以“为仕”而骄傲,无法改变中国封建的形态,他们只能躺在牟家的家谱里,作为有限的荣耀。
贾若瑜、聂凤智、赵云锦、罗森……抗大的九位校长,站在栖霞革命老区,他们有的早已为国家捐躯,但英名还在。我知道,以取仕为目标和投奔革命,是无法比较的,但在牟氏庄园的内外,让我找到了必须比较的理由。
黛色与红色,并非是为了对比而存在,但在庄园,却是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意义。红色,植根在一片灰暗的颜色上,就像火焰,燃起高温,将黛色重新入炉烧红,这就是真正破茧而出的蝶变啊。黛青依旧,红色耀眼,黛青覆盖着中国古老的农耕文化的底色,红色在我们的心中树起鲜亮的图腾颜色。也许这就是牟氏庄园作为“非遗”存在的另一个重要意义。
四
站在牟氏庄园主体建筑群外,最南处还有几间牟氏房舍。我坐在庭院的百年古树下,端详着,真的是风雨飘摇的样子,檐角已经裸露了,覆在屋面的泥土,裸着斑驳的泥迹。
遇到一位栖霞人走过来和我同坐。他是50出头的人,问我,怎么看土改?千年的封建土地,第一次将土地权归为人民所有,土改,才让农民真正做了主人,牟氏庄园同样也经历了土改,它曾经姓牟,这是一个历史的符号,现在,并不代表它的归属依然是昨天。是的,庄园当然不是罪恶,毕竟牟家聚力建设,留下了遗产。过去的栖霞,一多半属于牟氏,土地的不动产属性,必须永远属于人民,也终属人民。
那个朋友说,土改,让庄园和广袤的土地有了红色的根。他的话相当深刻,找到了红色文化的根。没有红色的土地,种植什么,都不可能有纯正的颜色。
交流渐深,我说起我在庄园里,买下一根“牟氏”戒尺的事,我想用来警戒自己,希望不负年老,时时发奋。当时工作人员说,既然是姓牟,就去庄园外面的“牟氏庄园文化研究会”续上家谱吧。有必要吗?我笑了笑,我不是跑到这里认祖归宗,而是看看牟氏遗留的一份封建遗产,交到栖霞人的手中是什么样子,怎样的颜色。历史上,第一次改变庄园和土地的性质,这才是必须深刻解读的内容。没有了红色的加入,怎么能按照过往的历史一直持续下去?牟家创造了封建文化上的一代辉煌,这种辉煌,底色毕竟是不足的,显得斑驳,并不斑斓,就像我面对的这处尚未修复的房舍,可能庄园的这个建筑都会是如此模样,难以复原。
栖霞这位朋友介绍说,栖霞党校成立初期,党校教师就住在这里,而且刚刚搬出不足一年。原来没有人居,房舍就随时面临破败。他告诉我,正准备修复,恢复其景观价值。我说,必须点亮红色。
栖霞党校就在庄园的东侧,红色文化,引领着庄园的颜色。有关庄园的文化设施,也在周围悄然站起,文化馆,研究会,文学会,苹果公园,这些,足以看出栖霞人对待庄园遗产的态度,红色,总是热情的,强烈的,就像栖霞这个山城,那方圆几百公里的群山,春天是苹果花染白,秋天是红苹果挂满,总是酝酿着可爱的红色。
红色的文化,是植根封建的土壤,不断改变着曾经的颜色,才有了如今的红色格局。
夜晚的山城,一片流光溢彩。我特别关注了庄园东北角的山,架设在霞光路上的桥,举着一座座廊阁,伸手可摘三只大苹果,果光四射,闪着霓虹,注视着庄园里的牟氏灯笼。红色,是从封建的蛛网里挣脱的色彩,最终酝酿成熊熊火焰。
曾经的庄园,黑夜里,一点点亮光,照着拨弄算盘的人。
如今的红光,接续了名气蜚声的栖霞霞光,让一座“非遗”有了不一样的时代新生。
风彩山的三只苹果,才是代表了今天栖霞的最美颜色,这个颜色有一个属性——甜蜜。这才是今天的栖霞,今天的牟氏庄园的灵魂颜色。
白居易说,“六宫粉黛无颜色”,真的是至理名句。
还是白居易说得对,“日出江花红胜火”,人民的江山,山城果红,似火似焰,胜于各色。
2024年5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