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实力写手】老田(小说)
好不容易出去撒撒欢儿,晚上是不会回来吃饭了。老田媳妇这样想着,正要起身去做饭,电话响了,刚拿起,里面传来老李急促的声音,“嫂子,老田不知为啥吐了,我们几个打算叫救护车,你看是去专医院还是中心医院?”
“去啥医院!又喝多了吧,出出酒就好了,又不是没醉过。几十几的人了,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田嫂一听就来气。
“没有。我们在一起向来讲分寸,不劝酒,好赖酒都是一瓶。一瓶酒我们四个分完了,一滴都没有给他留。”老李信誓旦旦。
“那也有可能在别的地方喝了呀。”
“不可能,今天早上八点我们都在一起了。”看来一起打牌也有好处,知根知底。
“没事儿,他身体好着呐,高血压,心脏病,血脂稠啦血糖高啦,统统没有。你们把他送回来吧。是吃住啥东西啦?”
“我们吃的东西一样啊,喝的水都是一壶。不能回去,去医院吧,都喊不应了,好像是昏迷了。嫂子,就去专医院吧,中心医院近些但没有专医院条件好,叫小凯〔老田儿子〕赶紧过去,据说医院管控得还是很严,到时候还需要直系亲属签字干啥的。”
“啥昏迷啊,不碍事,老田睡觉就是跟死猪一样,喊不醒。”田嫂不以为然,不料老李不由分说挂了电话,急急忙忙安排下面的事情去了。
老田这个人个头不高,胖墩墩的,性情温和,以踏实可靠著称。做了二十多年的机械加工生意,各路朋友都有,最铁的还是这几个弟兄,做汽车修理生意的老袁,在私企当厂长的老李,退而不休的大刘,年龄最小的小于也是工人,谁都不是拜高踩低的势利眼,清一色土得掉渣。这不,做了核酸检测,几个人带着各自备好的东西悄悄溜进了大刘市郊的老宅,把院里那片屁股大的土地翻了又翻,起垄沟,施肥栽上黄瓜,浇水,顺便搭上架子。中午,照例是小于主厨,六菜一汤,做好后端上桌,各自给自己的一次性杯子倒上酒,多少自定,轮到老田,没了。大家哈哈一笑,没了就没了,出门在外,老婆交待,少喝酒多吃菜,够不着了咱就站起来。疫情前在饭店聚餐,大多是老田买单,他说工人挣钱不容易,好歹他手头有生意,这钱必须他来出。人家老袁也是做生意的,咋就没这么大方。老田就像他的姓,颠倒过来推翻过去都是田,都是厚重的土地,质朴无华,忠厚老实,不惧坎坷崎岖。关键是大家在一起说得来,不管是吃喝玩乐,还是同谘合谋,侃大江东去,百无禁忌,畅所欲言。近黄昏,大家商议晚饭时发现少了老田,这才想起,打牌时,都拒绝把位子让给他,他也没有看打牌,说眯一会儿去给工人们调整一下工资,该涨点儿啦,走了吗?哎呦,老田歪在躺椅上吐了自己一身,还呼噜得惊天动地,就不会欠欠身子吗?啥时候吐的,他喊了吗?没有听到动静啊。老田,老田,喊他不应,推推他,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出气,没啥反应!几个人感觉头发嗖地竖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坏菜,这是昏迷了呀。
第二天上午,哥几个在微信群里讨论老田的病,突然看见小凯发的消息,无比震惊,老田去世了,脑子里有个瘤,压根儿来不及做手术。一个大活人说没可没了,昨天还说没住过医院,才去补了这个空缺,一觉就睡过去了。老田,哥啊,一路走好。
老田不姓田,具体姓啥,何年何月何地出生,也说不清了。上世纪六三年冬天,一个病入膏肓的讨饭老头,要把他的孙子托付给一户好人家,换一副薄棺。一对只生闺女不生儿的夫妇收留了他,姓田,给他取名田增。田家依约把老者葬在河堤内滩,对他说过的话却是将信将疑,史上最饥馑的日子已经过去,他还可以向人民公社求助,为啥要客死他乡呢。说孙子生在青黄不接的春天,过去年就八岁,具体日子忘了。问题是祖孙俩毫无相仿之处,孩子虽然说不上胖,但也不是面黄肌瘦,一颗牙都没掉,更像五六岁的孩子。离老家并不遙远,为啥拒绝落叶归根呐,孩子八成是捡的,或者,偷的。
十多年后,田增再次走了狗屎运,三姑夫意外身亡,他唯一的儿子因精神疾病不符合接班条件,田增得到了进城上班的机会。好运砸在头上,也意味着要把责任担在肩上。从此,他对田家,三姑一家便有了承不完的恩情。哪怕自己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也要接济亲戚,也要把他们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不遗余力地去办,他甚至给表哥找了个同样憨憨的媳妇,抱养了个可爱的闺女。田增文化程度不高,但非常努力,工作了十多年,车铣刨磨的操作技术,尽数掌握,九几年下岗后,顺势开了个机械加工小作坊,后来一步步壮大成了几十人的工厂。他的那些外甥,侄子,外孙子,表亲戚们在他的关怀和帮助下,生计都得以妥善安置。
殡仪馆里,老田是唯一不戴口罩的人,围着黑纱的照片上憨态可掬,笑眯眯的,这一笑,是对人生之旅的满意,是一笑泯恩仇的雅量,是先走一步的坦然。
“老田脑子里有个瘤,且不说良性恶性,平时就没有异常表现吗?相处了这么多年,咋没听说过。”
田嫂说,“早年发现他睡觉打呼噜,睡得死。小凯小时候,半夜哭闹,喊他踢他捶他掐他,纹丝不动。后来发现天上打炸雷他都没反应,才感觉那不是装的。再后来,为了那些机床,每天累得狗一样,回来了倒头就睡,打呼噜也很正常啊,睡得好好的你干嘛要叫醒他呢。前些日子说过头疼,接个电话就乐颠颠出去玩了,如今这疫情说封城就封城,也不知道啥时候是头,谁的心情会爽,到底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疼,真的假的,也没当回事儿。”
“嫂子,我们几个只顾玩了,早点儿发现或许就不是这种结果了,我们有责任,我们商量过了,愿意给予赔偿,平时没少得田哥照顾,你说个数儿。”
“啥赔偿啊,说到哪儿去了。玩得开心就好,我为啥要违背他的初衷呐。老田吃百家饭长大,一生都在感恩,都在报答,都在让别人开心,别人开心了他就开心。你们不要自责,也不要愧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是他命该如此,这又何尝不是他的福分呐,如果在牌桌上吐了,你们送了医院,俺小凯一定会给他做这个手术,你想啊,是个疮也长够时候了,手术风险很大,最好的结果就是植物人,何必呐,花钱买罪受,熬到时候了人财两空。这样也挺好的。我猜想,他睡死那会儿,睡的那个姿势,神经被瘤挤压了,并不是回回都叫不醒。”
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想起老田这事就郁闷、烦恼不已,不给他酒喝,不给他打牌,让他去死,嘴巴都开过光啦,竟能一语中的。小于厨艺那么好,哪个菜不好吃?最后不都吃完了,连花生米都不剩一粒,居然都去抢那个破猪蹄子。唉,一不留神竟然把老大给坑死了,想想老田尚有意识却不能动弹之时,该是多么痛苦和绝望,惨不忍睹,惨,自己这边儿命悬一线,隔壁那帮经常白吃白喝的兄弟们正欢声笑语。
总算有人打破了平静,老袁在微信群里说话了。“同志们,相信老天不会亏待谁。今天小凯来找我,说他爹走得突然,有没有赊过烟酒店、饭店的账,有没有借过谁的财物没还,讣告发出去,老田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待机,并没有人上门要账。我就跟他说啊,别人倒很有可能借了他的钱没还,特别是他老家许田的那些人。老田说过,虽然他是嫁接过来的,但也顺利生根发芽倍受家人宠爱,做人不能忘本。他发达后,老家那些人要钱要赞助,一拨又一拨的,会让他们空手而归?自个儿带着烟酒水果点心去饮马河钓鱼,那是跟他爷说话去了。市面上,现在都是会员卡消费,所以只有别人欠他的份儿。正说着,嫂子给小凯打电话了。说有个女的打电话要给田增送保险合同,嫂子跟她说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对方问你是宋春花吧,那你是受益人,她们要上门来处理这件事情,叫小凯马上回去。嫂子说,我们可没打算骗保啊。哈哈,谁的运气来了,那是挡都挡不住。”
绚烂的烟花,礼炮,笑脸,鲜花,鼓掌,各种喜庆的图片争相冒了出来。
老李,“哈哈,我先笑一阵儿,太开心啦。无论什么险种,老田这次都是稳赚不赔,算是给嫂子留了一笔养老钱。喜事,好事,我心里咋恁舒坦哩。”
老袁,“是啊,冥冥之中有天意,那个赵大鼻子知道吧,干啥啥不中,干啥都赔钱,仗着点儿沾亲带故陆陆续续借老田了十多万。十多年了,冷不丁做口罩发了,前几天还了。老田去理发,理发店有俩女的在推销保险,反正有钱了,买一份。见另一个女的眼巴巴的,老田心一软,好吧,再买一份。”
大刘,“贵人啊,若是两男的,我得请他们喝一杯。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呢,感觉自己不该被原谅,被宽恕。这是在我家,又不是在饭店,明知道他要眯一会儿,也没想到给他找个薄毯盖上。其间上过几次厕所,没人替,都没想着找找他,看他在哪儿,没照顾到,真是对不住。”
小于,“我们亏欠他的,老天算是补给他了。嫂子如果收了钱,咱们心里还会好受些。这样悄没声息地走了,赶在这个时间点儿,又不让大操大办,临走也不麻烦谁,好人好得这么彻底。”
老李,“嫂子说得对,这个年龄走就刚刚好,省得老眼昏花稀里糊涂的令人讨厌,自己都活得不耐烦。这样别人就只记得他的好。长辈都送走了,他的营生田凯也顺利接管了,这又给嫂子留了点儿钱,没啥牵挂啦。完美收官,挺好!”
大刘,“人有善缘,天必佑之。这保险买得是锦上添花,这样的好事一般人是轮不到。”
小于,“好人好报。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