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武木匠(小说)
说起华城,算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大城。因为是大城,城里每天发生的事情也是五花八门,这便让城中的人早早地就练就了泰然自若,听到各种奇闻逸事都可以淡然以对的本事。
不过最近的一则传闻,却是犹如一道惊雷,让华城中的人不得不放下处世不惊的架子。“武木匠造假事件”,顿时成为华城中人在街头巷尾或是酒楼茶肆中的谈资。
武木匠那样的人,怎么会造假呢?
武木匠是谁?是城南郊人,二十多年前开始进城售卖自制木具,小到儿童玩具,大到家具摆设,他皆能制出精品。更为难得的是,这些木具皆为武木匠自行设计,花样别具一格且极具巧思,或是能让人赏心悦目,或是能让人追忆过往,甚至能让人重燃对生活的希望,故而不出几年,武木匠便在这偌大的华城中闯出了名声,在一群只会制作千篇一律木具的木匠中崭露头角。
武木匠的性格也颇为和善,哪怕有不愿动脑的木匠接二连三地仿制了他曾做过的木具,大家都鼓动他去报官时,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进城二十余年竟是未进过府衙一次。也正因为武木匠为人和善,加上武木匠会时不时将新的木具设计大方地与木匠们分享,在华城的木匠圈子里,也是好友颇多。
这一次,指出武木匠造假的,并非官衙,也并非与武木匠同行的其他木匠,而是早些年在戴员外家养狗的小厮和驯狗的小厮——农大和李二。
农大言之凿凿地说:“我有一个朋友,月前在武木匠家买了两口棺材,我怀着鉴赏的态度去瞧了,发现这棺材的工艺并非出自武木匠的手工,而是动了洋人的先进机器去制作而成的。”
李二则是用力点头:“我和农哥早些年都学过木匠活,一看那两口棺材就不是手工打造的。”
原本,这样的言论在华城,以武木匠的名声,绝对引不起什么风浪。
这一次不知为何,在两人指出武木匠造假后,却是一下子涌出越来越多武木匠的“客户”指出武木匠造假由来已久。
华城中原本总喜欢和武木匠合作的木匠们,也都跟集体失了声一般,哪怕是武木匠指导过的后辈木匠,也没有谁去替武木匠反驳一二。因此,一夜之间,武木匠在华城的名声,犹如遇到地龙翻身的宝塔,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毕竟,那么多苦主发声,而同行变了哑巴,没有鬼,谁信呢?
……
此时此刻,武木匠的木匠铺后院里,武木匠的几个徒弟也是个个抓耳挠腮,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办,师父他此时偏巧不在华城。”
“偏巧?我怎么瞧着像是人故意趁着师父不在去搞这么一出。”
“不至于吧,图什么啊?师父为人这么和善,从来不得罪人。”
“你忘了吗?就在几个月前,有顾客告到师父那里,说有人当二道贩子,从师父这里把木具全部买走,然后转手提价卖给其他人,让他们这些真的需要在师父这买木具的人买不到。师父听了很生气,还命我去府衙报了官,这事惊动了知府大老爷,府衙后面就出了明文,规范了木具按需购买的流程。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些木具二道贩子都在华城做了十几年了,凡是谁家做得好的他们都会提前抢购。甚至据说他们的手已经不满足于木匠行业了,什么铁匠、什么饭馆甚至是婚丧嫁娶,但凡是生意火爆的,他们总能想办法抢到名额,赚那些急迫买家的钱。”
“呵,你说我们师父得罪了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被报复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照你这么说,这些鼠辈侵犯的可是全华城的生意人,那师父出事,他们怎么没有几个敢发声的?”
“你太天真了,这些鼠辈之所以敢猖狂这么多年,你觉得背后没有人?据说啊,他们背后……”
“师弟,住嘴吧,师父平时怎么教导我们的?别阴谋论,没有证据的事情乱说,与那些给师父泼脏水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没有背景,那帮华城的木匠怎么不敢为师父正名?而且师兄,你想想农大和李二那俩鳖孙,离开戴员外家以后做的是什么生意?给富贵人家牵线买奴的生意啊,他们手底下,最不缺的可不就是听话的奴才,你再看看那些自称是咱木匠铺买家的人,是不是有许多都面生,我就抓住一两个,拿着别人的木具票子说是他买的木具呢。”
“都别吵了,这事情棘手,我还是连夜出城,去找师父定夺。”
……
翌日晌午,风尘仆仆的大徒弟找到武木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师兄弟几个的推测和师父说了以后,迎来的,却仍是武木匠云淡风轻的一笑。
“这种事情,不用理会就好,你若是理了,他们总有更多角度地质疑。”武木匠语重心长地说。
“这次不理不行啊,再不理,他们可就要砸了我们在华城的招牌了。”大徒弟如是说。
武木匠本来还想再劝这徒弟几句,但看到大徒弟这关切的眼神,又沉思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备马,我们回华城。”
……
武木匠要公开制木具的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华城人的震动。
武木匠是决定依着徒弟的意思,破格自证一次,选的地点是城中的一座戏台。有许多武木匠的老客户闻之大喜,在武木匠还未进入戏台时便将其围了起来,纷纷询问武木匠这次主雕什么木具。
“‘三合柜’是我毕生设计里,工艺最为复杂的木具。每次去制柜门上这天工的‘一支藤’,我都必须竭尽全力……”
“一根藤”是木匠传统技艺。“一根藤”,又称“天台软条”,是由长短不一的木条,以榫卯镶接,回环盘曲成不同图案,多用于门窗或者家具之上,形如山间野藤而得名。
武木匠呢,约莫十多年前,提出用比传统手法更高超的手法去制作“一根藤”,这种手法,在木匠圈子称之为“天工”。除了手法上有“天工”之称,匠人所制作的作品,若是精巧到了一定程度,会被称之为“巧夺天工”。换句话说,天工手法,未必制得出“巧夺天工”的木具。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武木匠的话,传来传去,便成了“每次去制柜门上天工的一支藤”,不仅没了前后句,还把其中的“这”字也给隐去了,意思就变成了武木匠每次都能制出天工级的一根藤。
武木匠的“三合柜”当众制作完成后,便是引发了更多人的嘲讽,因为其成品并未达到真正的“巧夺天工”。
“不是说能做出天工级的三合柜吗?吹牛露馅了吧?”
“是不是因为造假造多了,手生了?”
“还说没造假?这怕是今年最好笑的笑话了。”
“也就是骗骗那些忠心买家口袋中的银子罢了。”
“再说了,一次公开制具,不代表原先九十九次非公开就没有造假是不是?”
正如武木匠之前所说,这次自证,反而把质疑声搞得更大了。
……
“朝廷可是明文规定手工木匠不得使用西洋工具进行制作的,你们如果质疑,去府衙告状啊!”二徒弟发现和这些人讲道理根本讲不通,实在气不过,对围着木匠铺声讨的诸多人说。
“报官就报官,我们走!”诸人终于散去。
府衙很快便来了人,在木匠铺各种的调查和询问,事实上,为了防止匠人造假,朝廷在许多年前,都在每个通过审核的匠人铺都安插了监工,这番再调查,只不过是民意难违罢了。
不过官府这一系列大张旗鼓的动作,倒是让李二改了口风:“我之前的言论仅仅代表我个人对于苦主带来的木具的判定,我一介草民并不如府衙权威,无法排除苦主是否是真苦主,带来的木具是否真的产自武木匠铺。”
……
二徒弟本洋洋自得,以为自己做了一件聪明事,以为替师父分了忧。
然而,师父得知此事后,武木匠却是对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二徒弟的心当即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莫非如三师弟所说,这帮鼠辈真有官衙撑腰,还是……”
“还是正如外界传言,师父真的造了假?”这后半句话,二徒弟并未当着师父的面问出来,毕竟人云亦云,哪怕他跟了师父十五年,又看过师父无数次手作过程,却也难得不被干扰。
武木匠却是在下一刻又笑了出来,仿佛当这些腌臜事都看作是世上笑料一般:“我和你大师兄也说过,自证是无穷尽的。你信不信,即便是官衙出了结果,他们也依旧以其他说辞继续质疑,最好的方式,还是不理会,我们做我们的事情,世上总是明白人多一些,何必去费心理会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二徒弟自然不信,难道还有人会去质疑府衙权威?
难不成,他们敢为了这种事谋反不成?
……
事实证明,武木匠的话是对的。
官府出具的文书“经过调查,未发现武木匠通过使用西洋机器代替手工的违法行为”,所换来的,并不是事态的平息。
“武木匠背后有靠山吧,手眼通天了。”
“那么久才出调查结果,是终于把钱给到位了吧?”
“这文书也太简单了,就不能公布一下是如何调查的?”
“这府衙也不是什么好的,别忘了早些年他们判过一次著名的冤案。”
“不违法,只是造假不道德。”
“直说没发现通过西洋机器代替手工,又没说半代替,我听说很多木匠都是半代替手工,这样就不算造假。”
“你们有没有看到贴文书的人?我现在甚至怀疑这个文书是否出自府衙。”
听到这些议论,武木匠的徒弟们再次愤怒。
“这都什么理解能力?这都什么脑子?官府的话说得那般明白了,他们硬是看不懂!”三徒弟怒极而笑。
“不是看不懂,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二徒弟学着师父的口吻,说。
“还有更离谱的呢。”四徒弟推门而入,喝了一口大师兄面前已经放凉的茶,润了润嗓子,这才迎着师兄师弟的目光,说道:“有一个大商人,在湘镇那边召集了一些华城木匠和西洋木匠公开比手作技艺,输得很惨,然后这帮给师父泼脏水的人,就说让师父去参赛,这样就可以证明他没有造假了。”
“什么逻辑?!师父成名凭的又不是手工技艺的精美程度,而是设计的巧思,为什么让他参赛?”
“你还想和这帮人比逻辑?也不想想,师父现在接的订单都来不及做完,抛开手头生意不做,去给那个大商人捧场子?印象里,师父可很少给商人捧场子。”
“是这样没错,再说了,那比赛是商人办的,又不是官府办的,有什么权威?”
“以他们的逻辑,不去参加这个比赛的,都是造假的匠人呗?哦,之前公开制作‘三合柜’失忆忘掉了,官府的回应不相信,反倒相信一个商人比赛的权威?”
“我看他们就是撂准了师父不会参加,所以才这样说。”
“那……要不,大师兄,还是去问问师父吧,既然他们撂准师父不会去,师父若是去了他们岂不是计划落空了?”五徒弟问。
大徒弟悠悠叹了口气,一副看透那些质疑者的口吻:“五师弟啊,你还是太年轻啊,师父若是去了,才正中他们下怀,师父表现得不好,他们可以说师父的技艺大不如前是因为造假太多了。师父若是表现得好,他们就会去质疑那个商人被师父买通帮师父造假。到时候,质疑不但没解除,还把那位商人得罪了。那帮子腌臜货色的不讲理,你们又不是第一次见,只要认定师父造了假,甚至可能因为师父用的刻刀和篾刀并非市面上普通的刻刀和篾刀而质疑师父,这样你让师父怎么办?后半生用指甲做工吗?和听不懂人话,只会带着恶意从四面八方对你狂吠的狗去讲道理,何必呢?”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