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拾粪”这个标题的时候，我犹豫良久。这难登大雅之堂的文字写出来是不是太过俗气？写出来又会有谁来看呢？不写吧，可那是我儿时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啊！思前想后，我决定还是写出来，算是给自己一次“为了忘却的纪念”吧！于是，我记忆的闸门就又一次地打开了。
　　 那还是人民公社那些年的事儿。那时候，化肥的确是非常稀缺之物。生产队里的好几百亩地，几乎全靠队里集体饲养的那几十头牲畜所积攒下的粪土来滋养着，当然是供不应求的。各户分到的那点自留地所需要的粪土则更是少得可怜。农谚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土粪实在不够的时候，人们就把时间稍长一点的土墙或者土炕、土锅台打碎了当粪上，因为那些东西里边也含有着相对较为丰富的磷、钾等肥料成分。记得那时候有这样一句口号——“两年的锅台三年的炕，十年的老墙一齐放”，可见那个时候种地的肥源是多么的紧缺。
　　 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就开始让我利用节假日拾粪了。父亲专门给我做了一个拾粪的小铁铣。每逢空闲时间，我就一手提着粪笼，一手拿着小铁铣，在村子里的庄前屋后、旮旮旯旯拾起粪来。那时候的农村生活条件虽然艰苦，可鸡、猫、猪、狗在村子里却还是随处可见的。散养着的家禽家畜虽然损失了一些粪土，但是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觅食，给人们省去了圈在家里喂养时的许多麻烦。于是，家里粪土不足的农户就会利用闲暇时间出门拾粪了。我每次拾满一笼粪回来，父亲见了都会欣喜地表扬我几句。他把拾回来的粪倒在粪堆上，又用铣盖上厚厚一层黄土让其发酵。父亲说，生粪只有充分腐熟了养分才能容易被作物吸收，同时也容易增加土壤的有机质。父亲的表扬，增强了我的虚荣心。每次拾粪回来，我都要等父亲“观验”后才肯倒在粪堆上。
　　 虽说一年四季都可以拾粪，但我还是喜欢在冬天去拾的。冬天，虽然天气很冷，可人或者动物的粪便一般都会冻得梆硬，气味淡又不容易沾了粪笼。每年冬天，我拾回来的粪加上培土往往都有十多架子车。每次给地里拉粪的时候，父亲把装满架子车的粪土用铣拍了又拍，怕粪土掉落在路上造成浪费。每年收获季节，看着丰收的庄稼，一家人的心里都是乐滋滋的。慢慢地，我由开始的讨厌拾粪这个又脏又苦的活儿甚至变得有点喜欢它了。
　　 有一年初冬，生产队里开始“放青”。每天都会有十多头牲口在生产队的大田里啃食着麦苗。 我心里想，这么多牲口在地里，肯定会拉下好多粪呢，于是我就提着粪笼竟跑到麦地里拾起粪来。这里我想先说一下“放青”。那时候，由于条件的限制，队里许多田块每年都只种一料小麦。雨水好的年份，就有许多田块的麦苗出现旺长的现象，而“旺长”对于麦苗越冬是极为不利的。这个时候，生产队就会把牲口轮流着放到地里啃食麦苗。这样，一方面消除了麦苗旺长，一方面又喂养了牲口，可谓一举两得。
　　 麦地里很多的牲口粪让我很快就拾满了粪笼。我欣喜地提着沉甸甸的一笼粪刚走出麦地，就见队长也来到了地头。“唉吆！你这娃咋能到麦地里头拾粪呢？牲口是队里的，麦苗是队里的，拉下的粪当然也是队里的，况且粪还是拉在地里头的呀!”队长绷着脸说。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队长爷，我……我这是头一回在麦地里拾粪……我这就把粪倒回麦地里去吧。”我低头支吾着，心里感到一阵恐慌。队长和我同姓，辈分高我两辈，我平常就叫他“队长爷”。我正要转身把粪笼提到地里去，没想到队长爷却叫住了我。“算了不倒了，爷知道你爸在外面教书，家里缺劳力，粮食也紧张，也没养猪、羊啥的，这笼子粪你就提回去，不过下次再不能这样了。”队长爷说完，就扭身到麦地里经管牲口去了。我望着队长爷远去的背影，瞬间放松的心里又涌上一丝的感激……
　　 那年月，每到忙天碾麦子的时候，我们这几个不够劳动年龄的学生娃都会领到一份特别的活儿，那就是“接粪”。早上，全队男女劳力齐上阵，摊晒好麦子，中午再倒翻几次，午饭前后天气正热的时候，麦秆基本晾干了，队里便安排劳力套上牲口拉着辘碡开始碾麦子了。工夫不大，七八挂辘碡就在蓬松的麦草上悠然地转起圈来。于是，宽阔的麦场里又增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在长达几个小时的碾麦期间，提前就吃饱了草料的牲口们不免都是要拉粪的。为了不让粪便对粮食造成污染，人们就用一种竹条编织成的叫做“罩轮”工具来接粪，然后再端出去倒掉。龙口夺食的时节，这样的活儿让大人来干就显得浪费劳力了，自然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了。当拉着辘碡的牲口有了要拉粪的征兆时，吆辘碡的人就招呼站在麦场边上的我们快来接粪。小伙伴便拿着“罩轮”飞快地跑过去，接了粪，又急匆匆地端出去倒在场畔。虽然骄阳似火，热烤难耐，伙伴们个个都是汗流浃背，但是能参加队里的三夏大忙劳动，大家还是不亦乐乎。
　　 有一次，我和京子接牛粪。我每接一次，就把牛粪倒在同一个地方，心里想着等放工了就把它拾回去。为了怕别人看到给拾了去，我又在牛粪上撒了麦草盖着。紧张的碾麦、起场工作终于结束了，我回到家里，匆匆忙忙喝饱了水，就提着我拾粪的那两样行头直奔场畔而去。可是，到了那里一看，麦草已被拨到一边，原本能拾多半笼的牛粪却不翼而飞！我举目四望，老远就看见京子提着粪笼已从东边绕出了麦场。京子家离麦场近，平时拾粪时总爱和人争抢，这次又是让他给抢去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心里寻思，多半笼牛粪哩！不行，我得要回来。我给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却说：“只不过半笼牛粪而已，况且人家是在场畔拾的，难道就兴你拾，不让人家去拾么？传出去不怕让人笑话吗？遇事不能光想着自己呀！”听了父亲的话，我忽然明白了，不禁又为自己“要粪”想法懊悔起来。
　　 光阴荏苒，转眼间几十年就过去了。随着农村生产体制的改革和国家经济的快速发展，机械化迅速普及了起来。生产队里原先的牲畜早已消失得没有了踪影，村子里随处可见的家禽家畜再也难得一见了。数量充足的化肥已完全取代了土粪，加之科学的作务技术，粮食、蔬菜、瓜果的产量都在大幅提升。然而，在人们满足了增产的喜悦之余，又开始叹息起过多使用化肥产生的隐忧来：土壤的活性变差了，米饭变得不香了，瓜果没有过去的香甜了……
　　 于是，人们不禁又怀念起那些土粪来。
　　 2024.5.15于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