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
　　
　　 蒋立洪
　　
　　 列车启动缓缓前行。
　　 芳跟追着缓缓游动的列车一边小跑一边将一只信封交到舟的手中。舟紧忙接过大声说：别跑啦，小心。望着芳被风吹动的秀发，飘飘扬扬，舟心里酸酸的。无论怎么劝，芳都是一脸的任性：不嘛，我一定要送你上车。说得舟心里热呼呼的，有泪欲流的感觉，这只信封又给舟热呼呼的情感烧了一把火，舟感到了情丝缕缕环绕周围。
　　 列车驶出车站。芳从舟怜爱的视野中消失。早春的晨风还没有柔情，从窗子向舟迎面扑来，舟激灵的打了冷颤，收回目光，将车窗放下，才有机会将信封将信封打开。信封中没有舟想象的那些火热烫人的话语，只是芳的一身全身照。无论从那个方面讲，这也是舟见过的芳的最漂亮的像片，芳着一身淡红色的衣裙，长发散披却不显凌乱，倚靠在一丛翠竹旁，拿着一束似曾相识的小花；一双大眼直视你，眼中流露着款款深情。看着看着舟就叹了口长气，思绪逆着列车向回飞奔，恨不得马上回到芳的身边，象昨天晚上那样，让芳依偎在怀中，说着没完没了的情话。还让舟醒目的是像片背面的空白处有几行秀丽的小字：
　　 每天伴着你
　　 时刻想着你
　　 -----勿忘我
　　 舟摇头叹息，甜甜的感觉在全身弥漫，隐约想起，那束小花就叫勿忘我吧。
　　 大哥，帮下忙吧。舟还在自酿的时苦时甜的情绪中自我陶醉时，清脆的话语声惊醒了他。他抬起了头，见一女孩拎着个大旅行袋，还背着一个大挎包，站在他的面前，显然女孩想把旅行包放到行李架上而力不从心。舟调整一下，将像片放进西服的内袋中，再站起来接过旅行包，有些吃力，好奇地问：什么东西，这么沉？
　　 女孩笑笑边在对面坐下边说：书。
　　 书？！舟真的有些吃惊。
　　 女孩很坦然，我一边打工，一边学习。这些都是中学课本。
　　 舟感到奇怪：你学习完再出来打工不更好吗？
　　 女孩脸晴转多云，长长叹气，显出和面容不相称的沧桑说：条件不允许啊。
　　 舟也不在问下去，平常百姓，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便转移了话题，到南方那一城市呢？
　　 女孩这次没犹豫：深圳。
　　 深圳？舟有了兴趣接着问：深圳有熟人吗？
　　 女孩说：有，我表姐在那三年了。大哥是到——
　　 舟笑笑：我也是到深圳。
　　 女孩也高兴，真的啊。
　　 话闸打开，舟和女孩就这么聊了起来。很快就知道女孩叫凌，和他一个市的人，高二年级的学生，因父亲出了车祸，母亲也常年有病，不得已缀学打工，除了弥补家用，最大的心愿就是挣一些钱再回来把书读完，她这才把书本带出来的。舟听着心中多了些感慨，这世界真是太多的不公，想读书的人没钱读不了，有钱的人很多还就不愿读。
　　 列车轰响着前行，又过了几站，车上就上来许多旅客，原告很空旷的车厢显得拥挤起来。
　　 凌问：大哥在深圳干什么啊。
　　 舟从车外收回目光说：司机，替老板开车。你呢，到那儿准备做什么呢？
　　 凌说：我也不知道。我表姐开了发廊，也许我跟着她在那儿做了。
　　 发廊？舟皱皱眉。来深圳半年多了，对发廊两字过份敏感，印象也最差。可人家既然愿意去，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一晃四五个小时过去，到进晚餐的时候了，列车服务员推着餐车在车厢里晃来晃去的。凌就从挎包里取出一塑料袋鸡蛋，一塑料袋粽子，一劲地让舟吃，不吃还不行。舟吃了一个粽子，也从方便袋中拿出苹果，香蕉，面包，火腿，两瓶纯净水。两人边吃边聊，越往南走，南腔北调的人越多，乡音更觉亲切。舟觉得运气不错，漫长而寂寞的旅途，遇上这样一位热情纯真的女孩，真是上天有眼。
　　 吃饱喝足，凌靠着背椅闭目休息。舟却久久不能入睡。从车窗的夹逢中透进的丝丝晚风，不时将舟的睡意拂走，舟的思绪就飞了很远很远。
　　 他原先所在的公司与港商合资，港商出任总经理，他手中的铁饭碗变成了泥的了，还为总经理开车。也不知是舟的勤劳，忠诚；还是舟的技术被港商看中。合资破裂后，港商将资金撤到深圳，正式邀舟跟随。舟开始还犹豫。可商定了婚期，房子无着落，也就在这时，政府为芳所在的学校，盖了一幢平价楼，优惠给教师，可半价也舟和芳的积蓄高出许多。舟无可奈何地来了深圳，他要挣一笔钱，为自己和所爱的人造一安定的窝。他想作为男人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香港老板待舟真的很好。一个多月前，舟的驾驶证要回来年审，老板当时正准备出去跟客户谈生意，坐上车后，舟就将想请假的事说了，老板问清时间，想了想笑着说：下个星期我安排你出趟差。这样舟就有了一个月公私兼顾的假期，工资奖金都不受影响，还有了应得的差补。舟心存感激，因而不等假期结束，就提前从家里出来。他想既然老板善等自己，自己也要有良心，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准则。虽然来深圳还不到一年，可挣的钱已和自己的目标大幅度地接近了，舟欢喜，芳更是高兴，有了自己小天地那才真正地叫做家啊。
　　 夜深了，车窗外不时有灯光闪过。星星点点的，有一种迷幻的色彩让人遐想。舟很自然地看了看对面的凌，凌已进入梦乡，脸上挂着一丝笑意。舟想凌也许在做梦吧，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窗明几净的教室了，回到洋溢着青春朝气的同学们中间了吧。其实深圳这地方，虽然是富得流油，可真正能在这淘到金子的人能有几个呢。即使有为数不多的人吞下心酸的泪水后成功了，但被各式各样污水淹没了的，象凌这样的女孩又何止成千上万呢。也许今天还在憧憬明天的美丽，明天就得咽下生活的苦水。
　　 车到广州，已是第二天下午时分，凌拿着表姐给她的进深路线，来到对面的流花车站，一问才知开往表姐那个镇的班车已经没有了。凌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是好了。所以当她看到准备上中巴的舟时，就好像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大声叫了起来：大哥，大哥。
　　 舟就转过身来，看凌背着包吃力地蹒跚地走过来，听了凌的解释，再看那地址和路线，就笑说：你要是在车上让我看了，也没有这场虚惊了。和我一道走吧，顺带送你。凌喜出望外说：真的啊，那太好了。谢谢大哥了。上车后又说，千万别见怪，我表姐说，最好别把行踪告诉人他人。
　　 舟也笑，你表姐怕你被坏人骗去卖了。可你还是让我看了。
　　 凌调皮地一个鬼脸，我相信大哥。我看出大哥是好人。
　　 舟笑说：坏人脸上有字啊。
　　 中巴车在广深高速公路上全速行驶。
　　 凌看着窗外，显得很是兴奋。外面的景色也的确迷人，高速公路两旁的楼群散发南国明珠富有的气息，从中射出的灯光将巨幅广告牌装扮得五颜六色，来往的车流，吵杂的人声无一不在向人们展示着这条连接着现代化都市群的金色彩带的日益重要与繁荣。
　　 舟疲乏地闭上眼睛，任凌欢呼雀跃。他能理解凌此时的心情，自己刚来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中巴到站又换中巴，颠来倒去，总算到了凌去的那个镇，舟和凌下了车。舟问：能找到你表姐吗？
　　 凌说：我有表姐的电话。说着走向公用电话亭。
　　 舟抬头看天空，楼群向空中延伸，空中就显得狭小；月亮也不似家中的明亮，被将相辉映的各式灯光挤得失去原有的亮度，显得有气无力。舟想两天前还芳在家赏月，今天却在四五千里外，替另外一个女孩子看着行李，现代文明充溢着生活，有时让人似在做梦一般。
　　 凌跑了过来满脸高兴说：表姐马上过来。
　　 舟看了看时间说：那就好，我还有一站路要走，我先走了。
　　 凌忽闪着双眼看舟：等一会儿吧，表姐还要谢谢你呢。
　　 舟提起包说：举手之劳，何言谢啊。
　　 凌说，大哥，真是个好人。
　　 舟感觉到凌的声音有点异样，就瞧见晶莹的珠儿已经在凌的眼眶中打转了，女孩就是脆弱，泪多，有点于心不忍忙说：不要这样，我们以后还要见面的。
　　 凌连忙问：那我可以去找你么？
　　 舟爽快地答应：当然可以，我这里老乡太少了。
　　 凌说：那我怎样才能找到你呢？
　　 舟一愣，笑着说：我都忘了。然后从包中摸出一个小本子撕了张纸，取出笔，将公司地址，电话，都写下递给了凌，这下放心了吧。
　　 凌接过纸条，盯着舟看不吱声。
　　 舟重新走上中巴车，向凌挥了挥手。凌也扬起手，手中的纸条迎风飘动。中巴开出许久，舟回头看看，凌还站在路灯下，手中挥动那纸条。舟的情绪非常的好。在这世界上，人还是做点好事好啊，就这点小事，凌还那样感激我，想着车已转了个弯，汇入了滚滚的车流中。
　　 凌挥手的姿态和凄楚的表情，让舟记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回公司上班后，舟又投入紧张而又无聊的工作中。老板忙着业务，不停地出车。如果老板陪客户吃饭，常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下班，每天都觉得累。不过他还是忙里偷闲打了电话给芳。再趴在方向盘上给芳写信，这是芳定下的规距，一定让他写信，这样他才不会忘记她。舟给芳的信中从不带那些烫人的语句，兴趣好的时候用几句古诗或一个小典故，将自己火热的情感融进其中；芳来信总对其表现不满。舟就解释，那都是十七八岁大孩子们的事，仍我行我素。时间久了，芳就亲昵地称他为冷血动物。芳的信总是写得很感人，每当打开芳的信，总会感到一股浓浓的柔情向他扑来。芳怕舟到了深圳这个花花世界里，花了心，她要用自己的情丝编一张韧韧的网罩住舟。舟也时时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觉得吃苦受累还是挺值的。
　　 舟爱好写点文字，在内地时，时间比较充裕，能随意安排时间，到了这边可就不一样了，这边刚拿起笔，那边老板电话来了，就得把笔放下。但舟从没有怨言，他常安慰自己，来这里找工是为了挣钱，想搞文学那去北京得了，有得有失，古今亦然。
　　 今天难得的好心情，老板回香港，一个真正的星期天。午休起身后，就拿出他半年来断断续续写的中篇，在稿纸上作轻微的改动，再重抄一下，以便寄出。改好后的作品，有行云流水的感觉，孤芳自赏时还常常自我感动，感动之余，想自己租房外住，实在是明智之举，虽然房间是别人的，但现在空间是自己的，没人干扰，静静地按自己意愿生活，半年多来，他慢慢地熟悉了周围的环境，适应了上班时的忙碌，下班后的自娱。
　　 舟时常感到有一束灵光在环绕着他，一提起笔，就会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因此电话响了好一阵子，他才反应过来，看着那陌生的号码，令他想不到的是，凌来到了他居住的工业区。
　　
　　 这个工业区原是一个小山村，楼群的快速崛起和很多规划不配套。从表面上看，也横竖成行，但很多居民楼来不及装修就外租。外来工的大量涌进，使租房的人数剧增，到处流动着陌生的面孔。刚到这儿的人，想找一个准确的位置都很难。
　　 舟按电话中说的地点找到凌时，却是耳目一新。凌已不是往日单纯小姑娘的模样。原先的齐耳短发，打上了什么化妆品，光闪闪的倒向一边；上了口红的嘴唇更是鲜艳夺目；浓浓的香水味就远远飘过来，侵犯着人的味觉；一身开口较低的黑色连衣裙，映衬得脖子下的的皮肤白得耀眼。舟一时不适应，以致于凌叫了声，大哥，他才如梦初醒似的。
　　 舟笑了笑有些勉强，说：不好意思，有些认不出来的。你真是彻底的改头换面，旧貌换新颜了。
　　 凌有点不自然地笑笑：都是刚来时，表姐帮我化的妆。
　　 说心里话，舟是不太喜欢太张扬的人，和艳丽妖冶的女孩在一起有压抑感，透不过气来。他想穿漂亮一点没什么，总是上衣不是上衣，裤子不是裤子的，领口又开那么底，有这个必要嘛。朋友听了他这话，就笑他太土，说艺术不是相通的吗，你这们作家怎么反新潮了呢。他也无从反驳。想也许是受传统教育太多了，根深蒂固了，土就土吧，一笑而已。
　　 凌今天的穿着正是犯了这一点，因而舟原先的热情一下子降了温。不无挪愉的说：这么醒目干什么啊？
　　 凌有点可怜巴巴地说：我没地方去，才来找你的啊。
　　 舟奇怪地问：你没找着你表姐吗？
　　 凌低着头说：找是找着了，可我不喜欢她那地方。大哥你介绍我进厂吧。说着看舟，眼中溢满希望。
　　 舟虽然感受到那两束光的份量，但第一印象还在产生本能的排斥。你在表姐那儿也可以进厂的啊。
　　 凌说：我试过，没人介绍进不了的。表姐也不想让我进厂，说厂里做工非常辛苦的。
　　 等了一会儿，看舟没说话，就失望地说：让你为难了，我还表姐那儿算了。
　　 舟看凌手中的包明白，知她是有备而来，自己没有退步，只好说：现在又不是招工时候，要等机会的。如果你不想回表姐那儿，就住到我那儿吧。
　　 舟接过凌的包带着凌慢慢向租屋走去。舟看着天，天边还有丝丝云彩被山那边的阳光镀着颜色；四周黑夜的影子已悄悄的来临。路灯亮了，仍就是那么淡淡的光晕。走进租屋，凌四处打量着房间。虽然摆设简单，到挺整齐的。一桌一椅，最值钱的家俱就是床头纸板箱上的那台手提式录音机了。床头是书，桌子上也是书。
　　 凌问：大哥，一个人住啊？
　　 舟笑答：我一个人出的房租，当然是一个人住了，坐吧。说着，给凌倒了杯水。
　　 舟将书稿收拾一下，又叠放在一起，再看了看表，对凌招了招手，带凌熟悉一下环境。告诉她厨房，卫生间在那里。指着装调料的瓶子，及锅碗瓢盆，炉子等炊具说：这些多是朋友留给我的，你可以用。那边是面条，鸡蛋，米。饿了可以煮一些吃的。烦了可以听听录音机，左边抽屉里有磁带。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要出车，到朋友那里去挤一挤，你也早点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