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绣楼(散文)
一
深秋,雁南飞,黄叶残,我和家人奔赴竹桥古村。走进村口见大片枯荷,有惊心动魄的美感和气势。进入古村,因游人寥寥,所以古村颇显寂静,这是我渴望的氛围,在喧嚣的城市居住久了,我向往一份静。我们与一栋栋老建筑照面,多为明清时代的建筑,很旧,辽阔的时间,历史的记忆,几代人的温度和情感都渗进砖缝里,瓦缝里,衬得这些古建有清幽,旷远,古拙的味道。我喜欢这些古建,每次遇见,感觉红尘纷扰远去,被清新和宁静裹住,多么美好的感觉。对现代化的高楼,我始终无法爱上,虽巍峨高耸,落满的却是尘世的骚动,令人莫名焦躁。
少许老宅还住有人,穿街过巷,只见鸡在“咯咯”,狗在“汪汪”,妇人在水塘洗衣,老人坐在门前回忆过往,两棵桔子树在人家的门前红得格外好看。有的院门半掩,院里摆着锄头,镰刀,犁铧等农具,秋风捧来泥土的香,也递来低低的话语声,缥缥缈缈,一切显得那么古老,却又透着生动。然后我们被一座小楼吸引了,停驻,凝望。
小楼叫“绣花楼”,真好听,颇有脂粉气,让人轻易想起“绣楼”。广义上绣楼被认为是过去女子做女红的地方。但狭义上被认为是过去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大概因为小姐们轻易不能出门,活动空间小,只能待在自己的闺房以刺绣打发时间,所以她们的闺房就被称为“绣楼”了。
年少时曾见过一座绣楼。我高中所读的抚州一中在清朝嘉庆年间为临川知府的府邸,那时还保留两个小园子和一栋绣楼,还有两棵千年银杏树,一座古亭,当年知府府邸的痕迹尚可寻觅。
绣楼在一中的操场尽头,为木制结构。中国古人对木头情结深厚,大概是木头的气质偏于温和和内敛吧,更切合中国人的个性和心态。窗与门原涂着朱红色的漆,这也是古代建筑偏爱的颜色,中国人喜欢红色,但是大红太艳,粉红浅了,朱红在两者之间,达到一种平衡,红得恰到好处,显得富贵和典雅,与古代官僚阶层的生活格调更为吻合。漆大多掉了色,泛着苍白,有颓败气象,好在门框雕刻的花纹虽已模糊,但还可窥见昔日的绮丽与精致,繁华的底子尚存。绣楼虽陈旧了,却无比强悍,从时光的风霜里挣扎而出,风骨铮铮,楚楚伫立于紫陌红尘,寂寥着,又鲜活着。
一楼的几间房,为堆放杂物和小丫鬟居住之所。踩着“咯吱”响的木梯,来到二楼,有三间房,两间小房间为小姐贴身丫鬟所住,空空的。尽头的大间为小姐的闺房,锁着,透过窗框望去,里面也是空荡荡的,锁着的是一屋子的清寂,一屋子的尘土,那是清朝飘来的尘土吧。我深嗅一下,有浑浊和苍凉的气息,又似残留着小姐脂粉的香。这些尘土藐视时间,逍遥度世,任世界风起云涌,只在小姐的闺房里守候,守候小姐吗,还是守候属于它的时代。
二楼有一条窄窄的走廊,尽头有一个美人靠,大概是供小姐平日坐在这里看风景的。其实只能看到花园,看不到外面的。因为绣楼并不临街,这是知府建楼的缜密心思。一旦临街,小姐看到的就多了,心思就会乱。
二
我曾几度凭栏遥望,试着去感受知府小姐当年的心境,去捕捉当年她在绣楼里的生活情节——
一个穿粉红色罗裙的女子,正当韶华,眉眼细长,姿容艳丽,坐在美人靠上,在春天,夏天,秋天,她凝望花园,园里花真多,这朵谢了,那朵开,园子里的花总是开不败的。看到花落了,她无端怅惘,觉得自己的韶华就如一朵花,她渴望一双温柔手,把她采摘,可是那个人在哪里呢?
清晨,她看朝霞,嫣红一片,满目流光溢彩,美得令她欢喜。夜里,她望月,看月残了,月圆了,她觉得残与圆之间,就是人生,不可能永远圆满。她有时喜欢痴痴地盯着两只蝴蝶,它们飞呀飞,落在一朵朵花上,她羡慕蝴蝶会飞。当然有时她也会看到母亲和父亲的小妾们在花园里碰面,闲谈,绵软的话里各显机锋,闪着刀刃的光。那一刻,她有点烦闷,仿佛预见自己将来的生活,她真想变成一只蝴蝶,飞出知府府邸,飞向她心中的旷野。想到此,她轻轻一叹,蝴蝶仿佛懂得她的心事,落在她的掌心,盈盈扇动翅膀,她莞尔一笑。
有时她觉得自己很寂寞,无人能诉说心事,她说的话母亲不懂,姨娘不懂,丫鬟更听不懂,她只好借助琴音寄托心事。她对着月光弹,对着秋雨弹,对着春风弹。除了弹琴,就是绣花了,她绣月季,绣芍药,绣牡丹,这些花,看着喜兴,她喜欢。
最终知府小姐在父母的安排下嫁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去女子的婚姻由不得自己。不是每个小姐都可以如王宝钏那般勇敢决绝,为了爱情,能放弃千金小姐的身份,和家庭决裂,跟着一贫如洗的薛平贵住破屋,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何况小姐们也没有机会遇到心仪之人。当然王宝钏的故事只是个传说,但也从侧面窥见绣楼里的小姐内心的寂寞,对爱情的追求,一旦有机会认识一个中意的男子,就愿意痴心交付,不顾一切。这是小姐心性的纯良,是对制度的一种藐视,更是对命运的一次抗争。我思忖,传说也许就是一个女子编写的,寄托着她对爱情的憧憬,也折射着她的精神印痕。
知府小姐婚后的生活想来酸楚比幸福更多。因为那时的婚姻没有爱情做底子,何况男人有纳妾的权利。旧时男子有点钱和权,纳几房小妾很正常,一为繁衍子嗣考虑,二为顺应时代形势。知府小姐要和别的女人共同拥有一个男人,日子过得肯定不轻松。但是小姐忍着,懂得隐忍,是旧时大户人家女子生存的基本智慧。
出嫁后,绣楼空了,小姐偶尔回娘家,还会去绣楼瞧瞧,她用眼光抚摸绣楼的角角落落,似抚摸到她的少女岁月。然后,她的女儿,又住进另一栋更为精巧的绣楼,继续着她的生活模式,一代又一代的旧时女子,就这样在绣楼里伫立,遥望,闲坐,哭着,笑着,叹息着,忍耐着,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三
这栋绣花楼建于清朝末年,是一栋很普通的民居,青砖黑瓦,屋檐下的马头墙呈现出赣派建筑风格,也显示出主人的审美观。房子主人曾是村里的一个私塾教师,二楼住的是他的女儿,据说女孩几乎不出门,总是待在二楼绣花,甚至连吃饭都不下楼,由母亲送上去,所以村民把这栋楼称为“绣花楼”。如此称呼,大概是为了区别大户人家小姐住的绣楼吧,在我看来,绣花楼是属于小户人家的绣楼,本质和绣楼是一样的,都掩藏着一个女子的青春和落寞。
穿过院门,是一个小院落,院门是高大的木门,旧时的木门有朴拙之美,一推一关间,有居家过日子的意味,又有旧时光的苍凉。院墙不高不矮,覆盖着一片片黑瓦,在淡淡的秋阳下黯淡消隐,明媚凸显。我喜欢那些黑瓦,有沉厚,坚韧的气质,每一片瓦都似一个传统的美学符号,老建筑的好是离不开瓦的。荒草铺满小院,萧瑟里有苍劲。院里还有一棵梧桐,无比苍郁,一片片黄叶如金黄的蝴蝶欲翩翩飞起,鸟在树上鸣叫,把空旷的院子叫得热闹起来。
女主人想必曾在院里种花,种菜,养鸡,养鸭吧,一家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过着素淡的小日子。如今主人离去,院里只剩下寥落,唯有草和梧桐,生生不息,与时间做着永恒的抗争,人,其实还活不过草木。不仅是草木,还有建筑,泥土,石头,山水,它们活得都比人长久,一栋建筑,可以活上百年;一棵树,可以活上千年;一块石头,可以存在万年;山水,可以活到天荒地老,它们活成了传奇和传说,人类只能敬畏。
厅堂不大,有阳光从天井里潇洒飘下,落在地上,闪着细碎的光。对面的墙上摆着两张太师椅,泛着苍青。厅堂两侧各有一间房,暗暗的,摆着床,梳妆台,衣柜,木箱之类,风格古旧,颇有年代感,是当年主人用过的吗,还是后来摆上去的。我想应是后来摆放的,主人非富非贵,所用家具必定平常,质量非上乘,如何能抵抗久远的光阴。不过即使不是主人用过的,这些家具也散发着隔世的气息,凝聚着几代人的生命密码。
一个小小的木梯,以触目的姿态与我的视野碰撞。木梯通往二楼——主人女儿的闺房。不管是王侯公卿,还是平民之家,女子的房间总是显得隐秘,不是在阁楼,就是在院子或花园的深深处,彰显的是旧时女性矜持,内敛和谦卑的生存姿态。庭院深深深几许,看似写庭院之大,庭院之深,最终指向的却是旧时女子的内心,多少无奈和酸楚在深深庭院里发酵,蔓延。旧时活得张扬的女子少,李清照算是幸运的,在礼教深严的宋朝,她能成为旷代才女,得益宽松的家庭氛围,更因为遇到一个懂得欣赏她,宠爱她的丈夫赵明诚。大多数古代女人一生都活得沉静,活得隐忍,永远没有机会表现,在她所处的世界里如一个虚无的影子,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梯口,苍白的脸,脸蛋尖尖的,眼神忧郁地打量着我们。我小心地踩着一级级木梯,爬上二楼。二楼是阁楼,木板铺就,只有一间房,靠近木梯的过道就是当初女孩绣花的地方,有一扇窗临院。站在窗边,我感到一种地老天荒般的寂静,我仿佛听到一个女子的叹息,从大地的深处溢出,深远,悠长,幽怨。
我想着一个女子终日坐在这里,不停地绣呀,绣呀,绣花就是她的生活,绣花贯穿了她的青春时光。这种日子会不会很无趣,过于单调,乏味了。
女孩绣花倦了,就会停下,看看窗外。院子里,父亲正好要出门,他轻轻地拉开木门,仿佛怕惊扰到她。母亲在给花浇水,花开得真好。然后她的眼帘越过院墙,看院外的田野,田野里的禾苗绿汪汪的,哦,这是春天了。接着她的眼帘飘过更远的河面,定格在苍茫的远山,她出神,叹气,低头,继续绣花。
四
我对她有太多的好奇,甚至心疼,她为何不下楼,为何终日绣花。旧时对女性的行动虽有制约,出门不能过于随意,也是根据出身和家庭制度而定,普通百姓家应该没有如此苛刻。
不过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没有史料记载。别说是她,便是李清照,在正史里的记载得也是寥寥数笔。后来向村里年老的村民打听,有两种说法:一是女孩患了一种病,不能见风,一旦吹风,不是咳嗽不止,就是皮肤瘙痒,所以只好不出门。
二是女孩受到了爱情的打击。——她也曾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和村里的一个男孩自小青梅竹马,她盼着长大,披上红盖头,穿着红嫁衣,成为男孩的妻,与他白头到老。可是男孩在十二岁之时,全家搬走了,不再回来,从此她和男孩山高水远,不复相见,更难以相守一生。她的心都碎了,整个世界山呼海啸,她的心事无从诉,她变得沉默寡言。从此她不想出门,因为村里处处都留下她和他走过的痕迹,她不忍看,看了徒增伤悲。她默默躲在二楼,迷上了绣花,她不停地绣呀,绣呀,从清晨绣到黑夜,从春天绣到秋天,几年下来,一间房里堆满了她的绣品。父母心疼她,只好由着她。
想着想着,我都为女孩落泪了。我更倾向于后者。因为能击垮女人,重塑女人的只有爱情。《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当初也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子,因为被情郎辜负,心性大变,心里只剩下恨,恨尽天下男子,变得无情冷血,成为让人谈之色变的女魔头。张爱玲看世事,看人心,何等通透,玲珑,当沦陷在爱情里,情商大减,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儿,对胡兰成却是低眉顺眼,做小伏低,爱得失去了自尊,被伤害了还巴巴地去看他,为他送钱。我觉得女孩绣花,绣的不止是花花草草,蝶儿鸟儿,而是绵绵密密的情意,是百转千回的心事,是铺天盖地的寂寞,是淌不完的相思泪。
不知这个女孩后来的命运如何,她最终下楼了吗?她嫁人了吗?嫁人,是结局,也是开端。旧时女子即使嫁了人,也不过是从一座绣楼走进另一座绣楼。她们的生存空间是逼仄的,大多数时间也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里,做女红。即便是富贵之家,作为妻子,丈夫的荷包、腰带和孩子的肚兜也是要亲手缝制的,这是妇德,也是不动声色的小心机。不能赢得丈夫的心,但必须赢得他的尊重,赢得公婆的支持。没有爱情,正室夫人的位置得坐稳,坐好,有的女人不见得多么在乎这个身份,而是自己的身份关乎家族颜面,关乎孩子的未来。
未见《红楼梦》里有关于王夫人做女红的描写,想来她无须用女红来争宠。她家世显赫,有做高官的兄弟,做贵妃的女儿,还生了一个被老祖宗贾母最疼爱的儿子,哪怕再来几个年轻漂亮的赵姨娘,她也可以把正室夫人的位置坐得稳如泰山。她只需要在自己的绣楼里,优雅地喝茶,气定神闲地发号施令即可,任由侧院的小妾门斗得你死我活。她是绣楼里的赢家,只是当贾家如大厦倾倒,她的绣楼也随之坍塌,她构筑的世界也灰飞烟灭了。
旧时的大多数女子,一生都无法走出绣楼,不管是雕栏玉砌,还是蓬门陋户。绣楼,既是她们生活的居所,也是束缚她们生命的一条丝巾,看似柔软,却质地坚韧,烙着她们的肌肤,生生地疼,一直疼到心尖上。
绣女,怨女,我们听到的只是嘤嘤细语,哪里还知她们内心的悲切。在漫长的时代,人们总把这些奉为女红文化。中华文化,有很多是从痛苦中求生的,文化的根,是苦的,从苦根上长出了甜,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