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春】草木人生(散文)
参加四叔的葬礼,我按照母亲的吩咐,在黑色西服的衣扣上,用别针夹了一块指甲大红布。说是辟邪,亡者的日子犯七,怕黑煞星打到我。四叔是在草木葳蕤的五月七号凌晨一点二十分走的,当时,我在庄河街里,住在三十层高楼的一间房子,读一本《人生》的书,路遥写的。最近几年,记忆力不太好,读过的书,如果不做笔录,读完也就沙场秋点兵,过了就过了,为避免这样的结果,我在电脑上下载一个文档,每读一会书,哪怕是一页,或者一段,都写一写心得体会,放进文档存起来,不至于丢失。
对,那个白天,我左眼皮一个劲跳,前些日子回老家探望父母,母亲和我提到过,住在一条河之隔的四叔,病得不轻,一辈子没结婚,没碰过女人,五保户,每年有国家给得钱,生活还算不错。以前在一孔窑洞前边的小瓦房住着,政府批下来五保户后,不久给盖了三间平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四叔不懒,平时为屯里人杀头猪,宰只羊,挣个小钱,东家供一顿饭菜,临走,让他拎一块肉回家。四叔烧炕,用小铁锅做饭烧菜,不喜欢电炒锅炒菜,说不香。我在家做姑娘时,去过四叔的小窝,吃他做的饭菜,挺不错的厨艺。他烧菜,夏天的时候,不用井水,在屋檐下放一铁桶,下雨天,灌一桶雨水,烧柴禾火,炒菜。火候掌握得也恰到好处,一盘普普通通的韭菜笨鸡蛋,经过四叔的手,小铁锅,柴禾火一过滤,那叫一个香。玉米粥,看似简单的玉米碴子,和母亲的做法也是一模一样,四叔煲的粥,稠稠的,粘性大,有质感。他每年春天上蓉花山集市,买一批青皮鱼回来,撒一层咸盐,腌渍一宿,第二天,天气朗朗晴,用线绳串起来,晒在屋檐底,晒到八九成干,收起来。灶坑有柴禾火,烘烤青皮鱼,他翻烤三下,空气中弥漫着青皮鱼的好味儿,浓浓的,推都推不走。鱼在火炭上被烤得哔哔啵啵,滋滋啦啦响,阳光随着敞开的窗户进来,安静得连根针落地,也听得清晰。
一条青皮鱼,就一顿玉米粥。四叔不许我多吃,唯恐齁到。四叔的小屋住满绿色植物,用完的瓶瓶罐罐,四叔舍不得扔,都用来种花草了。他的屋子里,一年四季花草茂盛,吊兰,蟹甲兰、君子兰、海棠花……四叔不知在哪搞来一棵牡丹花,五月的时候,开得如火如荼,惊艳无比。好多人往四叔要,牡丹枝枝蔓蔓,插一枝也许能活,可四叔坚决不吐口,不送人。谁也不清楚四叔从何处弄来的牡丹花,还是白色的,纯洁,高雅,气场强大。牡丹一绽放,其它的花儿,立马被比了下去,我不敢张嘴要牡丹花,那是四叔的最爱。
四叔的白牡丹,由一盆变十盆,十二盆……窗台上,地上,炕上,都是花花草草。四叔一天要给花草们浇水,剪枝,施肥。我几次欲言又止,想要一盆牡丹花,唯恐四叔不给,闹个大红脸。四叔是我堂叔,父亲和他是堂叔辈兄弟。关系还可以。我们一个老祖宗,祖父排行老六,四叔的父亲是老五。张姓家族,从我祖父那一代看,出过一个教书先生,我四爷当过兵,在山东威海那,遇到一个姑娘,嫁到女方家里了,过得很好。三爷是教书匠,三个姑娘,一个儿子,很出息人。儿子读北大,人家愣是没回来。三姑娘也是大学毕业,统统在外地安家落户。大爷二爷普通人,种地为生。后人也是如村庄里的石头,到处可见,面朝黄土背朝天,过日子。五爷,就是我四叔的父亲,一生好喝小酒,走哪,酒瓶子不离身。他有一只小酒壶,就是军用的小铁壶,里面盛着散白酒,没事,从兜里掏出小酒壶,打开盖子,仰脖儿,咕嘟一口,走几步,再咕嘟一口。也不就东西喝,干拉。终日醉眼朦胧,看谁都在摇摇晃晃,实际上,只有他自己在摇晃。醉了,拱草垛就睡。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大叔二叔,不知怎么,和媳妇闹矛盾,一个上吊,一个喝药,没了。三叔做了上门女婿,在三十里外的一个屯子,就四叔在我们附近住。逢年过节,来张家祖坟祭祀一番,路过我家门口,进来坐一坐,吃顿饭,抿一杯酒。
祖父是说书的,我小时候,跟着祖父走街串巷说书,我捧着一只白色的大瓷缸子,就是早先喝水的大瓷缸子,祖父说一会大鼓书,桃花扇一拍桌子,且听下回分解,这是信号,我就急忙端着大白瓷缸子,朝黑压压的人群,讨钱。一毛,两毛,五毛,一元,钢镚落进白瓷缸里,啪啪啪,哒哒哒,煞是好听,听着听着,心潮澎湃,很暖很暖。一场说书下来,收入可以的。祖父的嗓子却是哑了,我后来走上写作的路,与祖父带我四处说书息息相关,那种氛围,真的熏陶人。我家,父亲和两个姑姑,虽然都是平凡百姓,但很勤劳,姑姑们嫁到他乡,日子过得也是风生水起,普通人家,喜怒哀乐也平常。弟弟考上大学,我们住进城里,父母替我们坚守村庄,留住故乡。祖父和他的兄长们,睡在青山谷里,几家的叔叔,姑姑,也不怎么和我们来往,除了四叔,放眼望去,一片苍茫。
关于牡丹花,四叔还是送我一盆了。那也是我离开村子,在庄河定居后,四叔有一年春节,傍晚到祖坟请老祖宗回家过年,到我家坐了一会儿,我那年刚乔迁新房,老刘在城里,新房不能空。我回老家陪父母,四叔来了,肩上扛着一把铁锨,父亲迎出屋。
四叔那次来我家,一反常态,居然盘腿坐在炕上,和父亲一边喝酒,一边唠嗑,很是热烈,温暖。也就是那天黄昏,春节,特殊的日子,四叔说,送一盆牡丹花给我。四叔说,不仅送我牡丹花,其它的花草,我随便拿。四叔的反常,让我和父亲母亲有些意外。向来对花草树木视若珍宝的四叔,怎么舍得把爱了一生的花草拱手相送?四叔明显瘦了,憔悴了,脸色蜡黄。在父亲再三追问下,四叔才迟迟疑疑说,自己得了肝癌,晚期。石破天惊,平时那么热爱生活,很开朗很阳光的人,怎么说得病就得病,还是不治之症?那顿饺子,韭菜猪肉馅的,几个人没吃几个,心情很凝重。四叔不到六十岁,南打满算过生日十来天,五十八岁。四叔显得很镇定,很坦然,似乎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他缓慢地滋吧着小酒,吃一口饺子,饺子里的汤汁,随着他的嘴丫子,朝外淌。父亲声音哽咽,说,老四,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大哥大嫂没别的本事,大忙不一定帮得上,小忙还是可以答对的。四叔笑吟吟地说,大哥,大嫂,侄女不瞒你们说,有一天,我走了,这个世界没有我了,你们别把我的花草处理了,留一部分在我睡觉的屋里,我孤魂野鬼,想花花草草就回来,不至于迷路。
落日余晖,一到残阳铺陈在天空。乌鸦三五只,落在房后,山坡的松树上,叫声凄厉,哀怨。对聪明的乌鸦闻到一股死亡信息,所以,飞来,落在树上,桥头,叫一遍又一遍。引起人们的注意。
那晚,母亲将吃剩的饺子,装在塑料袋内,嘱咐四叔带走。
除夕之夜,我随父亲一道,过了南河桥,给北屯的四叔,拜年。拎着两瓶西凤酒,烀的猪肘子肉,从窖子里掏出的国光苹果,步行,到了四叔家,一阵客套之后,我就直奔主题,带走牡丹花。还有君子兰,蟹甲兰,拢共六盆花。没推单轮车自行车。四叔找来大一点的塑料袋,我和父亲一人三盆,拎回了家。
四叔给我的牡丹,活了不仅活了,还繁衍好几盆。其它的花草并不乐观,有的枯萎,有的半死不活,唯独白牡丹,至今仍在我家阳台,笑傲江湖。
只是四叔,早已与我阴阳相隔。
白牡丹是四叔留在世界的最好语言,是他的背影。父亲最后把四叔的几十盆花草统统搬回了家,给它们一个家,也是对四叔的一个告慰。
佳作欣赏学习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