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复苏又一春，草木萌芽景色新。菜地边，弟弟前年新栽的几棵香椿树，又都早早萌发出了一撮撮枣红色、一层油亮的柳叶儿形香椿芽儿，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我径直欣喜地走过去，迫不及待地伸手上前要攀下树枝掐椿叶儿，而被妈妈制止了。我疑惑地说：“趁早吃，尝个鲜。”妈妈却说：“这两天先把生菜吃了，也好腾出来地撒苋菜。再让香椿长几天，这么小就是吃它的命。过日子要细水长流。”
　　 我笑着答应，听从了妈妈的话，又拿起镰刀继续干活，割树下的黑麦草。这些年土地也不知道咋地了，连出现的草也都是稀奇的，这种草以前都没见过，现在却乍暖还寒就疯长成了草垫子。然而我们小时候春天常吃的野菜却很少了，此时正是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所以也就早早在往香椿树上张望了。
　　 此时的香椿，简直是上天赏赐世间的宝菜，超市里卖几十块一斤。它不仅营养价值高，独特的香气和鲜嫩也无人不爱。它是高高摇曳在树梢上的美味，但又是如此的质朴，从古至今，它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老样子。它看似高贵的绽放，却是诞生在农家餐桌上最接地气的土菜，每逢此时也如期带给我们一个舌尖上的春天。民间有“雨前椿芽雨后笋”之说。谷雨前的香椿芽，又嫩又香，所以每年春天，一见到崭露头角，就已感受到久违的香椿气息，肚里的馋虫也就蠢蠢欲动了。
　　 今年回暖快，春来早，这才两天时间，椿芽叶儿已经长了一倍长。今儿中午得到妈妈的允许，一路小跑来摘椿芽儿。说时迟那时快，逮住一枝树干就把那翠红鲜嫩的香椿掰在手里，接着又换下一颗小树掰一撮，够不到的用钩子，一会功夫第一茬椿芽就被我收入小盆中了。看着香椿芽，喜不自禁，又琢磨着怎么吃掉它们，香椿炒鸡蛋肯定是首选。焖上米饭，炒一个肉丝青椒，再来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得把这香椿炒鸡蛋放最后，这个菜得趁热吃更鲜又香！洗净,绰水，切切，鸡蛋打散，来点葱花，起锅烧油，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椿芽炒蛋就大功告成了。
　　 吃饭的时候，这个菜基本上被爸爸一个人包圆了。我们知道爸妈都喜欢吃，然而妈妈向来都是有什么好吃的都让着爸爸的。看着爸爸吃的香，妈妈总是比自己吃还要高兴。
　　 “看你爸今吃的多高兴，红儿做饭有长劲。”
　　 “没你炒的好吃， 你尝尝。”爸爸说着，给妈妈夹了一筷子放进碗里。
　　 妈妈忙往外夹，边夹边说：“你爱吃就吃呗，给我干啥？”
　　 爸爸却笑着说：“小红放的鸡蛋太多了，我怕你吃了脑血管病又犯了头晕。我就使劲吃。”
　　 我们听了都笑起来，妈妈说：“你这老头子，说的多好听，你是吃够了吧。”
　　 “我吃一辈子也没吃够过。你信不？”
　　 妈妈赶忙说：“我信，我信。这香椿也不是啥好东西，我还跟你抢着吃呀？”
　　 “咋不是啥好东西？以前不都是春天卖香椿攒钱吗？”一听爸爸说以前两个字，我们就支棱起来耳朵，准备听他忆苦思甜的故事，思绪也会跟着回到小时候。
　　 香椿虽然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但是每年春天我们都会变着花样吃，除了常吃的香椿炒鸡蛋。还有香椿饼，香椿豆腐，香椿花卷，炸香椿等。往往都是一边兴致勃勃地吃，一边叙着多年的香椿情节。我们都记得： 在我们十来岁时，村东那块地把南边是我家的。头一年爸妈育了一片香椿苗，第二年齐整整地从东至西沿地边水沟栽上了小香椿树。从此每年的春天，我家都能采摘几批香椿芽换钱。爸爸怕树罩地遮阳，也为了便于采摘时好够得着，就每年秋天把长高的树头码了。这样香椿树从根部发芽，成了枝繁叶茂，密密砸砸的灌木丛围墙。
　　 每年这时，我们家就成了一筐筐香椿芽的天地。下午放学后掐香椿，也是我们最高兴的事。在我们看来这也不用上化肥，也没操啥心，等于是白得来的东西。所以这时候村里也有很多人来掐点回家吃，我们都让人随便掐。爸妈会连夜忙活着用旧毛线绑成了一把一把的，第二天一早爸爸带到集市上去卖。嫩嫩的香椿芽儿一点儿都不压称，看起来很多，可是一称只有几斤重。爸爸每天在县城的南山菜市场街边，铺一个化肥袋子在地上摆摊卖。到午后或下午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扎好自行车，首先就是从上衣里面兜里掏出整整齐齐、平平展展的一沓毛票，笑着递给妈妈。接着就是狂喝水、猛吃饭，爸爸总是一分钱也舍不得花。每天卖的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撑起一个家好长时间的开销。印象中妈妈从来不是个财迷，但是妈妈数钱时的笑容无比灿烂！
　　 说起卖香椿，我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是我高三那年春天，老师让在家复习。县城里有庙会，那天我怎么就想丢下书本跑出去散散心，对正在吃饭的爸妈说：“爸，今天我去买菜，你歇一天。”爸妈当然很高兴，一向内向的闺女居然有勇气要去卖菜，都满口答应，还说卖的钱让我去摸奖。我还信心满满地带上了身份证，说要摸一个大彩电回来。然而我到了街上就后悔死了，又怕晒又嫌丢人。后来有一个菜贩子说五块钱一斤包圆兑了，我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答应了。结果零卖是一块五毛钱一把儿的香椿，七十五小把儿，被我以五十块线卖了出去。称完了我就想反悔但又不好意思，也不敢说话，就忐忑不安地回家了。一路上我苦恼地反思，为自己的无知和虛荣心而自责，更觉得对不起爸妈。回到家爸妈问明原因，既没说我、也没骂我，就笑着说吃一堑长一智吧，而更多的是体会到了爸妈的辛苦和慈爱。
　　 香椿芽长得特别快，好像永远掐不完似的。不过嫩红嫩红的香椿芽经过几次掰折后，就已经有点芽老叶硬了，这个时候才是妈妈最忙碌的时候。香椿鲜嫩的时候紧着卖，眼看老了卖不出去了，又一时也吃不完，妈妈就会把香椿腌起来再慢慢吃。还让村里的妇女们都大量去掐，家家腌着吃。
　　 妈妈腌香椿的办法是先把椿芽洗净，晾干，再放到大盆里用盐慢慢搓揉，然后码到一个小瓷坛或者小瓷缸里，随时可以取食。那时家里穷没有冰箱，为了常年保存，都会施以重盐腌制，这样子香椿经久不坏。然而那么咸的东西吃的时候又要反复清洗，那洗菜的水也舍不得倒，就用来给猪拌食吃。腌香椿更是五六月份时西红柿、黄瓜、茄子都没下来时的主菜，早上馒头夹香椿，中午鸡蛋炒香椿，晚上面条拌香椿。那时邻居家大娘一句话传了好多年：“俺家这一天三顿香椿，吃的我放屁都是香椿味儿”。
　　 虽说香椿普通得满地都是，但是爸妈也从来不许浪费一点。为了好卖点儿，我妈就会适当配点儿蒜苗，菠菜或油菜一起卖，最后也就买一赠一。就算突然刮风下雨，爸爸也会坚持卖完，爸爸对我们讲，香椿是长在树上的菜，相传还是贡菜，民间流传着“驿马飞来乾隆笑，香椿豆腐寿春来”的故事。讲的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在寿春品尝了香椿豆腐的美味后，回宫念念不忘，仿效唐明皇为杨贵妃托运荔枝的方法，从寿春托运香椿豆腐进宫。故事虽已无从考证，但这种醉于舌间的美味能作为贡品，也足以可见其受青睐的程度。然而再怎么珍惜，天有时也不遂人愿，有一次爸妈头天把香椿扎好了把，第二天下雨了，第三天已经腐烂了不少！妈妈抓紧时间摘洗，裹上鸡蛋面糊，给我们炸成了香酥可口的香椿鱼。
　　 农村流传着一个让孩子长高的秘方：就是在每年大年初一清早时，孩子抱抱椿树。并悄悄对椿树说三遍：椿树王就是娘，你要粗，我要长，长高以后做栋梁。于是爸爸就在院子里专门为我们栽了一棵香椿树，春节早上抱椿树也一直是我们没成家之前的习惯。香椿的树干相比臭椿树干光滑，嫩枝为棕红色，质地硬实，是尚好的木料。记得那时每年初夏，香椿树就会开出一串串小花，宛若桂花。风一吹，树上如风铃摇曳，树下掉一层小米黄，满院幽香，虽不浓烈但充满乡村气息。妈妈会细心的把它们收集起来晾干，装在一个纱布袋里挂在我们的床头，为我们驱赶蚊虫。
　　 一场春雨过后，香椿芽儿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更加英姿挺拔，也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站在树下仰望，“芽儿红，似玛瑙，叶儿青，如翡翠”，有人说像花儿，有人说像鸡毛毽子，顶在树上挺好看但够不着！民谚云：三月八，吃椿芽儿；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如木质。要吃香椿，可得抓紧，椿芽冒尖长势飞快，几天就老了。时令就那么短短的十天半个月，真是错过一季得等一年。它是平凡的，而也是稀罕物！
　　 按照妈妈的方法，今年又腌些香椿，并把各种吃法做一遍。无论怎么做，爸妈都吃得很香。于是我又突发奇想，上网查查香椿还能怎么吃？吃法还真不多！除了我会的，就有一种香椿酱的做法可以尝试一下。说干就干，按照步骤，先把香椿摘好，放入清水洗上几遍，捞出来控水备用。另准备上几瓣大蒜，洋葱，姜块，香葱，将其剁成葱姜蒜末，然后烧水，水开把香椿放进锅中，大火给它焯水一分钟捞出，晾凉切碎。再另起油锅，油热后，把葱姜蒜末一起放进锅中，小火给它翻炒出香味，再放入熟芝麻，辣椒粉。大概翻炒了两分钟，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再往锅中加入了两勺豆瓣酱，继续用小火翻炒。等炒出酱料的香味，锅里酱料有点水油分离的状态，就像炸好的酱，再放入切好的香椿末，继续翻炒一会，色香味俱全的香椿酱就完美出锅了。
　　 看着一大碗香椿酱，我满满的成就感。又赶快拿来大馒头，给爸妈一人一半，夹好酱递给他们。看到他们吃得香，我心里比喝了蜜都甜。就着香椿深吸一口气，那浓浓的香味缓缓地沁入肺腑，仿佛整个春天都含在了嘴里。酱香味十足，香椿味满口，简直无法用文字形容它的美味。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卖香椿的过往，隐约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香椿虽没有朱砂一样红，但也恰似有着岁月锤炼的味道，与光芒。
　　 我要给最后一波香椿拍个照，妈妈却说：“又要发朋友圈？你们这些孩子啊！就不像我们那代人，生活中有点酸甜苦辣都正常，有啥显摆的。”
　　 “现在的人都讲究那个啥？存在感，就得让他们学学香椿树，低调做人，始终保持朴素，宠辱不惊。”给爸妈变着样做了半个月香椿，还是没吃够，但是香椿却又已经老了。我惋惜地说没法吃了，而爸爸却说：“别恁贪心，香椿把自己的命都贡献了出来，也没怨言。”我无言以对了。我知道像所有老辈一样，爸妈讲不出过多大道理，但是他们从自然界的启示和生活的坎坷里，却得出了很多人生大智慧。
　　 香椿越掐越繁盛的枝叶，在又一场春雨的濯洗下成长更快，且碧绿发亮。菜园栽着瓜，我深吸着一缕缕清香，陶醉在春深似海的田园画卷里。每次回家我总是喜欢在村里村外四处“巡视”，去拜访村里已不多的老人，破旧不堪的老院落，老树的枯骨。爱睡在以前住过的那间屋，爱吃永远吃不腻的饭菜。好想让岁月像电影，可以按暂停或返回缝，让树叶重回枝头、燕子重归泥巢，妈妈白发变黑，爸爸又会骑车卖菜……即便生活多么清贫，我也愿意。而时光终究会渐行渐远，我们只能将一些珍贵的记忆妥贴保持在生命的素笺里，待以在岁月的长河中回味与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