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星似乎刚刚隐去，各种声音就苏醒了。唧唧哝哝，远远近近地相互应和着，纠缠着，终于拧成了一根鞭子，一下子就把周大伟从梦中抽了回来。周大伟惊慌地坐起来，汗水湿透了他的睡衣。
　　 身上还是到处痛。周大伟咳嗦着，伸手从床头柜上抓过一个药瓶，就着一杯冷水，冲进肚里一片止疼药。晨曦的微光在窗帘上隐隐浮动着，他靠着床头，想再睡一会。但窗外的声音太嘈杂了，耳朵旁边像隐藏着一个闹市，周大伟深吸一口气，阿朵的面容似乎就在眼前，又好像遥不可及。周大伟心里掠过一丝懊悔，疼痛慢慢辐射到了心里，他赶紧摇摇头，想赶走乱七八糟的念头。
　　 自从得了病，他大脑里就长出来一只钟表，一刻不停地滴滴哒哒，为他的余生倒计时。他知道时间越来越短，短得像一只蚊子的生命，短到只剩下家与医院的距离。如今的自己，就是一块烈日下的冰块，每一滴融化都令人心惊胆战。
　　 上午九点，周大伟到了医院，周大伟是这里的常客，每周一次的透析，使周大伟对医院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如果不透析，他的身体就会浮肿，像一个营养过剩的胖子，虚假而又柔弱。有害物质在他身体里左冲右突，翻江倒海，就是出不来。为了消除它们的怨气，周大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借助透析机来解决自己的内忧外患。
　　 周大伟想，医院真的是个神奇的地方，每天都有新生命在这里诞生，每天又有生命在这里消失，生命的新旧更替像一幕舞台剧，敲锣打鼓地在医院里上演，一些演员在哭，而另一些演员在笑。
　　 自从肾衰竭以后，周大伟感觉大脑也衰竭了，他对任何大悲大喜都不再感兴趣，他成了生活的局外人。他冷眼观察着身边的男男女女，发现世界其实很可笑，每个人都在拼死拼活，说起来都是为了生活，却不懂得，再好的生活，没有健康的身体去享受，一切都是零。
　　 透析室的床单、屋顶都是白的，像阿朵的身体，细腻而又光滑，阿朵喜欢周大伟躺在床上的样子，她骑在他身上，像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周大伟热烈地配合着，耳边的风带着一股汗腥味，床上下起了小雨，他们一次又一次被雨水打湿。
　　 风平浪静的时候，周大伟说：“朵啊，你就是我的灭火器！”阿朵吃吃地笑着说：“我是你的消防员呢。”她在周大伟耳边呼呼地吹气，“周大伟，你啥时候给我一个惊世骇俗的婚礼啊？”
　　 周大伟不说话，嗯嗯着，阿朵的口气很湿润，有很好的催眠作用，周大伟拥着她，很快就呼呼大睡。
　　 透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疾病本身就是一种水与火的对抗，一种爱与恨的交融，一种生与死的赛跑，一种好与坏的纠缠。两个小时后，周大伟透析完了，他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就去找自己的主治大夫。
　　 姜医生红光满面地在门诊室接待了他，他深度近视镜后边的目光和善而又亲切。作为一名资深的泌尿科专家，他对周大伟的病情一直抱有治愈的信心，他经常鼓励周大伟：“小老弟啊，割掉个肾算个球，又不是割你的卵子，以后有人捐献肾脏的话，叮当几下又给你安上了，不是该干嘛干嘛吗？”
　　 周大伟心里很感激，从自己开始得病，姜医生就为他提出了换肾的治疗方案。有关肾脏的功能，姜医生给他科普了不下五次。但是，他知道，换肾不是换汽车零件，厂家源源不断地在生产。作为人体的重要器官之一，肾脏太重要了，它既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又承担着污水排泄的职责，真正的中流砥柱，不是说换就换得了的。
　　 “必须得换肾！”姜医生的语气很坚决，就像他自己的肾脏出了问题。“周大伟啊，你还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着你，你要有战胜疾病的决心，换了肾，无非就是多花几个钱，钱是身外之物，身体才是最基础的根本。”姜医生的思想工作做得有声有色。
　　 也对啊，周大伟想：没有了肾的男人，还能算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吗？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阿朵说过，人活着，就是为了享受生活。阿朵的很多话都富有哲理性，她大学学的是法律，周大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学法律的人，能说出那么多哲理性的语言，不是应该很严肃、直白吗？“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一个惊世骇俗的婚礼啊？”周大伟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阿朵的声音。
　　 从医院出来，周大伟仰脸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股幽幽的药香，瞬间弥漫了他的五脏六肺。他回头看看医院，想起了他刚得病的时候，阿朵对他无限的关心呵护。她在一个公司当法务，请了长假，每天陪着他，检查、透析、找偏方，比她自己得了病还上心。随着病情的加重，他从每半个月透析一次，增加到每周透析一次。他身上一按一个坑。他们的经济也开始紧张起来，他之前做生意挣了一些钱，一个熟人开公司，死缠烂打地从他手里借走了，结果，借出去之后，钱就变成了肉包子。阿朵也是月光族，他们的生活质量就像他的体重一样每况愈下。
　　 周大伟心里的愧疚感开始生根发芽，并慢慢地茁壮成长起来。他想，如果自己康复不了，阿朵跟着自己的意义是什么？未来的生活丰富在哪里？幸福在哪里？自己就像一个烂苹果，随时都有被扔进垃圾箱的可能，最后会变成有机肥料。而阿朵呢，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娇艳欲滴，香气扑鼻，是牡丹，也是玫瑰。想想看，一朵花旁边，放着一个又臭又丑的苹果，会是什么画风？
　　 周大伟相信，人都会变的，是人就会有变化。只要具备了变化的条件和外因，每个人都会像川剧中的变脸术一样，一套一套地变化。
　　 阿朵也会变吗？开始的时候，周大伟始终坚信，他和阿朵的感情坚如磐石。但是，有一次，从医院出来，在他们的租房里，阿朵躺在他身边，双手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抚摸着，后来，阿朵嘤嘤地哭了起来，阿朵的哭声很凄婉，有一种无穷的穿透力。阿朵一哭，周大伟浑身就散了架，毫无来由地被万箭穿了心。周大伟忍不住就要抱着阿朵，他心里有了窒息的感觉。那天晚上，阿朵紧紧搂着他，在他耳边回忆着他们的过往。他也抱着阿朵，他想把她融化在自己怀里。但是，他的火焰烧不起来，他努力点燃自己，但总是徒劳，他更虚弱了，瘫作一团。一股冷气从他脚底升起，慢慢地浸透了他，他身体变得冰凉。阿朵的眼泪是灼热的，唇也是灼热的。周大伟感觉自己像一台坏掉的机器，油干了，动力也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周大伟醒来的时候，阿朵已经不在了，周大伟怅然望着室内，一切都像一张黑白照片，单调而又空洞。
　　
　　 二
　　 初秋已经颇有些凉意了，路旁的梧桐树正无奈地落下一片片变黄的树叶，陀螺一样被秋风吹得团团转。大街上的行人稀少了许多，阳光有些懒，也有些沉默，似乎很疲惫。
　　 吃过早餐，周大伟穿上一件黄色夹克衫，对着镜子用手捋了几下头发，镜子中的脸更加蜡黄消瘦，像一个无精打采的肾脏。无情的不仅仅是岁月，还有病痛。他叹了一口气，回身在抽屉里拿出一把水果刀，水果刀闪着铮亮的光，寒森森的冲着他微笑，他也笑了一下，试了试刀锋，刀锋锋利无比，像牙齿一样有力量。周大伟朝着虚空做了个捅人的动作，眼前立即鲜血飞溅。惨叫声让他的心情格外愉悦。他很满意，撕下几张餐巾纸小心地裹住刀刃，宝贝一样放进了包里。
　　 活下去才是根本，周大伟想，只有活下去，日子才会茂盛起来，路还很长，还有很多阿朵在前方等着他。周大伟狠狠地把一粒石子踢出老远，他加快了脚步，风又大了，路边的广告牌、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他裹紧衣服。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周大伟！是阿朵的声音，周大伟赶忙回过身，身后什么也没有，一阵风裹挟着落叶，擦着地面滑向了远处。
　　 一个小时后，周大伟出现在一栋写字楼前，他抬头看了看，写字楼冷冰冰的，身上挂着各种空调的外机，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周大伟进到电梯里，按了12楼的键。
　　 万泉投资有限公司办公区一派繁忙，电话响个不停，身穿黑色西服的员工们来来往往，看起来，公司的生意正在兴隆，财源正在广进。周大伟心里有了一点恨意，他面无表情，走到经理室门口，镇定了一下，敲了敲门。
　　 老板桌后边的胖子正拿着手机打电话，声音很霸道，底气十足。看到周大伟，他一怔，随即从椅子上弹起来，挂断电话，伸出双手的同时，脸上魔术一样浮出了笑容。
　　 “周大伟老弟好啊，很久不见了，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快坐，坐！”周大伟在沙发上坐下来，胖子亲切地看着周大伟，目光温柔得令人肝肠寸断。
　　 “新林哥，生意还不错啊，你发财了。”周大伟说。张新林立即像吃了一枚酸杏，他咧着嘴，牙疼死的吸了口气，一种沧桑慢慢在他的眼睛里弥漫开来，“兄弟啊，不行啊，都是赔钱干的，我是驴肥蛋子，外光里糙，生意不好做啊。”一边说，一边掏出香烟，右手食指用力弹了一下烟盒底部，一支香烟兴奋地跳了出来。周大伟摆摆手，张新林就把香烟叼在自己嘴上，点上火，很忧郁地深吸一口，徐徐突出一团白雾。
　　 “是这样的，”周大伟挥手驱散烟雾：“我最近手头很紧的，身体又不好，得了重病。我那二十万块钱，哥给我凑凑吧，这都三年多了，你开公司的时候借的，现在你生意这么好，我还急等用。”
　　 张新林摊开双手，很愁苦地说：“兄弟，哥哥能骗你吗？钱都在外面飘着，账面上看着密密麻麻的，都是个数字，生意难做啊！”说完，低头喝茶。他喝茶的样子很认真，轻轻地摇着头，对着茶水丝丝地吹。然后把嘴贴上去，似乎与茶水窃窃私语，又像是在与茶杯亲吻。
　　 周大伟的脸色更黄了，他不说话，瞪着张新林，他听到水果刀在皮包里愤怒地呐喊，声音嘶哑而又急切。他的目光慢慢变得热乎乎的了，一团火苗在他眼睛里燃烧。张新林不看他，他放下茶杯，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眉头蹙在一起，像陷入了深邃思考中。
　　 周大伟握成拳头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抓了一把头皮，把手伸到张新林面前，摊开，似乎要让张新林看看手里的脱发。“新林哥，你借的，可是我的血汗钱。你睁眼看看，我得了病，急等钱手术，给你要了多少次了，你总是推。新林哥，今天咱把话说清楚，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张新林还是入定似的闭着眼：“兄弟，哥是真的难，要不，你去法院起诉我吧。”
　　 一声怒吼在房间骤然响起：“操你妈！”接着，一把冰凉的水果刀压在了张新林的脖子上。张新林吃了一惊，他一动也不敢动，“冷静，冷静兄弟，有话好好说。”
　　 “还钱！不还今天就杀了你，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一命抵你一命！”
　　 周大伟气急败坏，右手用力压了一下，一顾殷红的鲜血像蚯蚓一样，蜿蜒着从张新林脖子上流下来。张新林再次闭上眼，他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兄弟，算你狠，给，我现在就转给你。”
　　
　　 三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周大伟的心稳了下来，不管怎么说，活下去是目前自己最大的心愿，这二十万块钱，可是自己的命啊。将来有了肾源，全靠这些钱给自己作手术了。周大伟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阿朵，你在哪里？”周大伟望着透析机上边粗细不一的管子，满脑子都是阿朵的影子，周大伟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治好，不为别的，身体好了，把阿朵找回来。
　　 一天，透析完之后，周大伟准备回家，姜医生叫住了他，显得很兴奋，他拉着周大伟的手：“小老弟啊，看起来，上天是照顾你，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哟！”
　　 周大伟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这样，肾源来了。昨天急诊科接了一个车祸伤号，大脑受到了撞击，伤得不轻，还在抢救。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家属说，如果万一人不行了，就把器官捐出来。”
　　 周大伟沉默了，他原来想着，会有一个健康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捐出来一个肾，自己会对他感激一辈子，会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别人的器官长在自己的体内，自己就永远和那个人分不开了。但现在，却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周大伟的心理上有些不适应，他问姜医生：“现在他怎么样了？俺俩的血型能匹配吗？”
　　 姜医生点了点头：“听外科的医生说，情况也不是不乐观。如果开颅，得二三十万。这个人也是AB型血，我把各项数据和你对比过了，百分之九十八匹配率，临床上讲，应该可以的。”
　　 周大伟耳边又响起了阿朵的哭声，周大伟的心抽搐了一下，自己为什么犹豫呢？为了阿朵，不能犹豫了，周大伟终于下定决心，他紧紧握住姜医生的手：“好的姜医生，我听您的，尽快手术吧。”
　　 按照有关规定，周大伟需要和捐献人签订一个协议，第二天上午，周大伟来到会见室，姜医生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等他。中年人委顿地坐在那里，头发白了许多，他瞟了一眼周大伟，眼神黯淡无光。
　　 周大伟满怀感激地望着中年人，他不知道捐献者和他是什么关系，但他清楚，这都是他的恩人，是给他第二次生命的人，他应该永远铭记在心。
　　 姜医生拿出来三份《自愿捐献人体器官协议书》，把捐献协议全文念了一遍，明确了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声明双方都没有异议。周大伟扫了一眼中年人，迟疑了一下，终于拿起笔，在受捐助方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中年男人满脸凄楚地在协议上签写了“倪阿朵”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