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情感小说 >> 【流年】喇叭的腔(小说)

精品 【流年】喇叭的腔(小说)


作者:虞臣 童生,509.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79发表时间:2024-05-23 11:25:08

老蒯在桥坡下将一辆摩托车截住。陡坡连着一个急弯,车子下坡都提前减速,兜过弯道再提速。选择这个地点打伏击,老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老蒯从路边小商店晃动着板门似的身躯挡在路中央。发动机的轰鸣中夹着尖利的刹车声,车子被逼停前晃动了几下,车子很沉,阿忠心里有鬼,与车后乘坐的女子有关。
   阿忠骑跨在未熄火的摩托车上,一脸惶遽,坐等老蒯发话。身后女子一时吓蒙了,身背的羊皮鼓碍手碍脚,她不能下车也不敢下车,脚尖踮地帮阿忠维持车子平衡。老蒯对女子说,邵师傅,今天风头剌剌,到南湖地盘做大师傅,我脸上有光啊!女子不敢正眼看老蒯的脸,对老蒯酸溜溜的言语毫无反应。老蒯接着道,工资加小费,还有专职司机接送,啧啧,不得了!师傅也算吹了几年喇叭,今天南边有生意,西边有活计,我呢,被人干瘪,搭眼镜孵在小酒店吃闷酒。
   女子别过脸,不说话。把喇叭给我!老蒯暴大了嗓门。女子本能地把挂在身边的小号抱到胸前。
   别……别……蒯师傅,有话好说嘛。阿忠从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递过去,老蒯斜了他一眼,并不伸手,眼睛狠狠盯着那个叫邵丽花的女子。阿忠用手中的香烟搡了搡老蒯的腰,示意他接着。老蒯用力一掸,干嘛,当我叫花子?
   老蒯的大嗓门引得小商店里的人探头张望,有几个走过来,围着摩托车看热闹,想从这几个人的对话中打探点信息。三个乐手,两男一女,而且女乐手颇有姿色。很有现场感的故事,不一定添油加醋,足够嚼一阵舌头的。在不明来龙去脉时,观众选择静观,其实都希望故事向着更精彩的章节演绎。有人认识老蒯,故作关心打问着。
   眼镜,过来,怎么缩在后面?老蒯无心理会观众的打问,手按阿忠的车把,向人群后招呼。看客这才发现老蒯还有个同伙,戴眼镜的斯文小伙。拿掉她喇叭!老蒯命令道。眼镜犹豫着。拿呀,客气啥?老蒯很不满眼镜的缩手缩脚,一脸怒气。
   邵丽花躬身护住小号,目光无助。眼镜没有使劲,只象征性把手一伸,回头看着老蒯,似乎很无奈。丽花把胸腹紧靠在阿忠后背,一手护住小号,一手扳着阿忠肩膀,那张好看的脸因难掩的惶恐显得扭曲、失色。老蒯一把捏住她的手臂,硬生生一扯,丽花在一声惊叫中栽倒地上。丽花的挣扎,羊皮鼓的牵扯,阿忠的摩托车如慢镜头缓缓侧翻在地。
   变了形的羊皮鼓抛在路边,本不结实的皮子哪禁得住老蒯二百多斤体重的踩踏。皮子上有红漆广告,一面是“鞋东军乐队”,扇面格式的美术字,另一面是阿忠的大名、联系地址及手机号。有看客蹲下身,撩起破损的鼓面读着文字。是乐队间的摩擦?他们若有所悟般窃窃私语。不这么简单吧?一个女人夹在两个男人间,看客觉得还有更多看点。
   被解除武装的邵丽花蹲在一边嘤嘤哭,从背影能感受她微微耸动的肩膀,和用衣袖抹泪的可怜相。阿忠早已失去从桥上冲下来时的风光,裤腿膝盖处沾满泥巴,手指滴着血,头上象征职业的白色平顶帽也歪了。一个百家师傅在大众场合丢丑,论体力远不是老蒯对手,何况在老蒯的地盘。他狼狈地将熄火的“幸福250”扶起,一踩起动杆,突然上车挂档,突突一溜烟遁去。
   眼镜接老蒯电话时,以为老蒯闲着没事敲他竹杠。他不喜欢跟老蒯喝酒,更不舍得无休无止挨宰,借故推脱。老蒯说,阿三大弟都在,放心好了,今天不吃你!酒桌上的老蒯埋头闷喝,其他两人也酒多话少,气氛有点不对。老蒯上厕所的当口,眼镜从阿三嘴里得知,今天两单生意都给外地乐队抢了,阿忠的乐队只叫了邵丽花一人,老蒯能不难过么。
   老蒯喝了一斤烧酒后,脸色酡红地骂骂咧咧。小赤佬,抢我生意,还单吊我徒弟,爬到我头发梢哉!羽毛硬了,单飞了?黄眼鸟,骚鞑子!没有指名道姓,内容极具针对性。老蒯僵着舌头还要喝。几个人劝阻。老蒯红着眼,又骂开了,你们几个,只会吃现成饭,接生意缩在后面,有生意了伸头望颈,一次挨不上就嘀嘀咕咕。阿三回应道,昨天夜里我去南浜,人家在阿忠店里买寿衣时就挂好了钩,西尤巷那家,是无锡亲戚送的乐队,直接从那边叫过来的。老蒯说,为啥不早点去?阿三说,人什么时候死的我咋知道,总不能守在医院里等人断气!老蒯说好好好,你有理,以后我的生意别管我叫谁。阿三涨红了脸一步不让,饿不死我的,就你本事大,以后一个人去吹吧。
   阿三也是元老,乐队只有他敢顶撞老蒯。大弟连声制止。老蒯今儿吵架寻不到对头,正被阿三噎得难受,把话头指向大弟,就你充好人?小乖人一个。南湖乐队名声臭,就是因为你们吹喇叭捣糨糊。大弟其实挺瘦弱,长相与外号不符,抱个大号,鼓着腮帮咕噜咕噜,表现确实不佳。拿我出气干啥?谁……谁不捣糨糊?就你水平高。大弟低声道。他有自知之明,对老蒯像孩子一样的训斥总报以沉默,本想说就你那小号水平也敢带徒弟,还带女徒弟呢,出口时换了不太激烈的言词。老蒯希望大弟站在他的一边,而不是保持中立,哪怕骂几声阿忠,邵丽花,心里也舒服些,谁知他话中有话,不甘示弱。老蒯里外都失了颜面,更是窝火。
   眼镜夹在三个元老中间,不便表态,只好机警地转换话题,招呼道,别吵了,喝酒吧。老蒯说,你吃得下?眼镜说,窝里斗没意思,现在要一致对外,商量对策。老蒯语气稍变缓和,叫你们来就是这意思。
   四个人终究议不出个对策。砸阿忠的寿衣店似乎太过分,把阿忠教训一顿?怕出什么乱子。关键是借教训邵丽花震慑阿忠,见机行事,谅他不敢嚣张。老蒯要在座的一起去蹲守,拦截,造大声势。阿三和大弟说,师傅教训徒弟,我们不便搀和。两人太了解老蒯了,过后小酒一请,屁股扭几扭,师徒俩又热热乎乎,他们倒变成了罪人。他俩心里还有小九九,去木场照应生意,一上午没卖一根木头,老婆不称心。
   老蒯差不动两个老百脚,对眼镜说,你跟我去!
   平心而论,老蒯该负首责。接纳邵丽花,与阿忠暗度陈仓,到此地步才向众人求助,而且冠冕堂皇以团队的名义。眼镜心知肚明,相信他们几个不笨,只是没说透。大家都给自己留一段退路。
   眼镜入队晚,乐队按先来后到论资排辈,与本事无关。他白净帅气,举止酷似书生,与乡村乐手普遍性的粗野反差鲜明。他运气不太好,复习了几年与大学无缘。母亲说书包没翻身,唯一的收获是鼻梁上的眼镜。眼镜体力活干不了,权以电鱼为业。一次奔丧时,眼镜迷上军乐队,觉得这个工作有趣,也适合自己。所谓军乐队不过是乡村自发组织的铜管乐队,一色白制服,名目繁多的西洋乐器,远看足以以假乱真。他专程去无锡买了一支小号,早晚在屋后破窑里练习,能吹好多歌曲。眼镜小学里参加过鼓号队,有童子功。
   一日,老蒯带着阿三和大弟到眼镜家,说是跟眼镜交流交流。言谈间,流露出南湖乐队的窘况。乐队组建时,有一套完整的班子,号子齐全,当时不懂什么,随意认领了号子。锡界有好几班乐队,他们随便找了个师傅,师傅的大号水平不错,长号也能对付,但不会小号。辅导如隔靴抓痒,再加练习不勤,小号手是聋子的耳朵,难于独当一面。每有生意即向师傅求援。不能单请小号,起码搭上师傅,这边名额被挤占。师傅那边有生意时,派来的小号手有良有莠,难于默契。靠别人支撑的乐队,似被牵着鼻子的牛。眼下最紧迫的任务就是要培养自己的小号手。
   那你们谁改吹小号?三人面面相觑,眼镜的话戳到他们软肋。小号难学,眼镜无意间选择了最吃功夫的乐器,没有比较,体会不到其中的难易。老蒯曾练过小号,侍弄不了,早没了信心。动员其他几位,都摇头。吃惯了省心饭,犯不着重裹馒头重发酵,自讨苦吃。
   眼镜若有所悟,老蒯绝非随便来转转,实际是考察他小号水平。还有一点他有所不知,外界传言他跟近邻的北塘乐队有联系。“多个喇虫少棵菜”,老蒯常把这话挂嘴边。他想把眼镜收在麾下,早早断了他舍近求远的念想,免得日后抢了这边生意。
   老蒯郑重许诺,扔下几张曲谱,吩咐眼镜好好练习。
   眼镜第一次正式担纲小号,有赶鸭子上架的架势。敬老院走了一个五保户老头,院里请南湖乐队去送葬,也算给孤寂一辈子的老人最后一次风光。时近十点,师傅那边来不及赶过来,老蒯急得双脚跳。院领导说,闹闹就可以了,有几人凑几人。
   眼镜肚子里空空的,十几个曲子翻来覆去应付了半天。《葬礼曲》《哀乐》的高音,开始能上去,几曲下来力不从心。阿三和老蒯分外卖力,挺出高音,弥补了眼镜的漏洞。眼镜第一次拿到百元工资,享受老师傅的礼遇,心里蛮滋润。他小号一起音,老师傅的中号长号紧跟着,帮衬着,领奏的感觉更是好极了。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起身背新曲,折腾到半夜。
   眼镜终于见到了南湖乐队的师傅,这个被老蒯挂在嘴边的老头,与眼镜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嘴唇肥厚,脸面浮肿,眼袋耷拉,从身躯到脸部,没有一处不是虚胖的。眼镜呼他老师公,也就是说,连带乐队几位都升级为师傅辈。老师公很受用,老蒯他们也很受用。他们不知道,眼镜由发自内心的尊称贬为戏称,仅历时一天。他从老师公的脸上读出了轻漫,还有几分不易觉察的敌视。
   老师公执大号,音高和节拍拿捏准确,紧要关头訇訇有声,对小号帮衬得舒舒服服。吹了几十年大号,上下唇终日凑在叫子里凸起为疙瘩,成为业内标志。吹奏间歇,老师公不忘吹嘘,任何话题都能拐到他自己身上,自己乐队,自己家族。老蒯精辟总结为“大江南北、京城内外”,老师公说带乐队从苏南吹到苏北,他家族里有好几位混得一官半职,近到镇子上,远到无锡、南京,还有远亲在京城里当大官。拿别人装点自己的人在潜意识里往往是自卑的,但这个行业的人不见得有多少内涵,有什么潜意识,他们的潜意识与自我感觉一样良好。眼镜对老师公的话题不感兴趣,虚与委蛇附和几句,真正的目的从他那里掏点门道。老师公眯着眼,努努嘴,意思是让他请教小号手。
   老师公带来的小号手理所当然担主号,眼镜当副手。遇到陌生曲子,眼镜只能根据旋律送几个尾音。小号手挺牛,专挑高难度曲子,表演性盖过实用性。眼镜陪着笑脸敬烟,央他多吹些熟悉的曲子。小号手哼哼哈哈,对眼镜的要求与虚心求教反应漠然。
   眼镜从老师公的言行里品出端倪,南湖乐队小号手不过硬,他们巴不得。何况,眼镜非嫡系,连庶出都不是。从拜师至今,老蒯他们少不了孝敬。眼镜敬几支烟,陪一副笑脸就想撇汤油,没门。言不传身不教,眼镜靠“偷”,时时留意小号手的指法、口型、运气,回家细细琢磨。
   眼镜慢慢觉得,一天下来基本能对付,只是“开礼”时连吹半个多小时有些吃力。他也摸索到“偷懒”的窍门,每个乐句的前半句不能含糊,后半句让给其它号子,也就是说每一句能腾出一两秒时间小憩。嘴唇、脸部、脖子这些部位练出了肌肉。所谓功力,与身体某些特定部位的肌肉力量有关,是练出来的。由于用力不均,眼镜右脸明显大于左脸,用手摸摸就能感觉到,两瓣嘴唇上也像所有乐手一样凸起了疙瘩。
   火葬场是乐队经常会面的地方,乐手在这里有一两个小时的休息。有些乐手伺机“串门”,多混些熟脸,扩大合作圈子。有些不肯安分坐着,吹些古怪的曲子,或是吊吊高音,玩玩滑音,卖弄技艺。眼镜听多了各班乐队的演奏,能从远远飘过来的乐声中听辨出这班乐队的水准,比如什么号子过硬,什么号子差劲,到后来,甚至能听出是哪一班乐队,谁执掌小号。鉴赏力往往与演奏能力同步,眼镜不再逗留在吹得动,挺得高音的初中级阶段,开始更高层次的追求,即音色的清脆、结实、细腻、纯净。同时,他也看到了南湖乐队的差距,中音号首先是软裆。吹中音号的两人,一个病歪歪的老头,一个老蒯。老蒯常常走音,抢拍,弄得小号乱阵脚。他提议老蒯跟大弟对调,而且老蒯的个头与大号协调。
   清早,乐队成员在菜市场面店集中,面浇头下酒,吃完开发。老蒯突然骂开了:就你本事大,用得着你来安排我?老子吹了五六年,还没人嫌弃过呢!眼镜一听声音不对,知道老蒯“隔壁打碎水缸”,影射自己。眼镜跟阿三几个说过对调的事,入情入理,完全为了整个乐队考虑。老蒯误解了。
   眼镜低声下气解释一番,老蒯扭头哼哼。
   自有毛病自得知,阿三他们何尝不明白呢,只是不敢说。这个松散的团体,前身是木场里毫无乐理乐器基础的生意人,起初没有明确的头儿。老蒯有一个手机,家离镇子近,方便联系,所以在羊皮鼓上写了他的联系方式,乡下小商店、唢呐手那里都留了他的电话。时间长了,外人把老蒯尊为队长,他自己也舒舒服服笑纳了这个官衔。出去同行一捧,老蒯俨然以队长自居,眼里的同事都贬为下级,今天寻这个开心,明天敲那个竹杠,吹中号的老头一直是他训斥的对象,阿三和大弟也逐渐处于下风,默认了这个事实。
   老蒯“后门”动了小手术,众员相约去探望。眼镜买了两条鲫鱼,一只老母鸡。老蒯留他们吃饭,席间有意无意历数访客,谁谁谁来过,都送了些什么,特别提到阿忠。阿忠是无锡鞋桥那边的,刚在南湖镇开了个花圈寿衣店。听话辨音,众人吃着不自在,老蒯嫌他们小气。

共 10689 字 3 页 首页123
转到
【编者按】喇叭是一种乐器,有长号中号小号,越小的号吹起来越需要一个人的底气。此篇小说讲述的,就是当今社会中,给亡灵超度时吹喇叭的乐队中所生发的故事。故事很普通,往小了说,就是一个乐队班子里的“一地鸡毛”,往大了说,就是人性的提炼。小说从老蒯打窜入自己地盘的阿忠为引,引出了整个乐队的组成人员及他们的个性。在这个团队里,老蒯是核心人物,他并不是众人选就的“领导”,但因着他霸道的个性,生生在这个团队里自立为“王”,又因着他善嫉妒能、我行我素的性格,最后南湖乐队因他而解散。俗话说,什么样的性格招惹什么样的人,在此篇小说里,把这一俗语诠释到淋漓尽致。作者用大量笔墨描写了南湖乐队的组建及运行,还有在运行中人物的心理及肢体语言,把小说中的人物生动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然后转笔锋,顺理成章地解散团队,再把性格相合的几个人组建起来,成功地反映出了人性中的贪、嗔、痴、慢、疑。《喇叭的腔》就是人的个调,一人一腔一个调,造就多样人生。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5250006】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4-05-23 11:33:30
  在细节里展现人性,在人性中捕捉人生哲理,读老师的作品,受益匪浅!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5-26 15:48:3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