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南方行旅，我就把镇江选为一站，主要是想看看梦溪园，看看沈括梦里到底梦见了一个什么样的去处，实地感受一下曾经给一位伟大的科学家、文学家带来寂寞的所在，究竟有如何的天缘奇遇。
　　 一条窄窄的巷子，狭长地延伸至镇江市梦溪园巷21号，这里就是北宋政治家、科学家沈括晚年隐居的住所，创作出被后人称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梦溪笔谈》的地方——梦溪园。巷子窄到只能勉强通行一辆车，对面是一所学校，上下学的时候，车来人往，估计连人都难以通过，沈括居住时的幽静，早已荡然无存。毕竟，今天距离沈括隐居于此、潜心写作，已经过去了935年，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来的那天是星期天，巷子里尚可通行，由于不认识道路，找到这里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已经停止接待游客。我们述说了远道而来，特意瞻仰梦溪园的初衷后，工作人员才同意我们进入园内，但后庭院已经关闭。现在的梦溪园由两进平房和一方小庭园组成，园门上端，有著名科学家茅以升题写的石匾“梦溪园”三个大字。第一进院子并不大，正中是沈括雍容恬淡、饱尝风霜的塑像，左右两侧陈列着古梦溪园原貌模型，以及沈括摩崖题铭拓本和“梦溪”古石碑。石碑落款“皇宋乙丑”，告诉人们这里曾经的辉煌和沧桑。在绿树婆娑中隐约可见后面院子里亭角飞檐和翠竹花墙，但已经不许进入，也就无法领略其中的意趣了。
　　 沈括时期梦溪园的景色，已经成为不可复制的梦境。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不论一进、二进，还是后庭园，都是现代的复制建筑。复制的再惟妙惟肖，也没有了当年的历史积淀，更没有当年沈括寂寞的情怀。唯有一口保存下来的水井，据说是原物，确实显得古朴深邃，尚能够让人感受一点沈括当年的生活气息。
　　 沈括的《梦溪笔谈》是认真读过的，当然对其中有关科学知识，诸如“乐律”“象数”“药议”“技艺”等理解的一知半解，只有钦佩沈括在科学方面造诣。北宋是不缺乏文人的时代，既有文坛领袖欧阳修，又有文艺全才苏轼，但科学家却不多见，而科学家的科学著作又呈现出浓浓的文学特质的，则更为少见，沈括是其中一人，《梦溪笔谈》的散文特色，给我印象至深。所以，我很愿意自作主张地在史书评价沈括为北宋政治家、科学家的基础上，加上文学家的赞美。
　　 如其书记载：“有一武人，忘其名，志乐闲放，而家甚贫。忽吟一诗曰：‘人生本无累,何必买山钱？’遂投檄去，至今致仕，尚康宁。”短短41个字，便把武人的职业、气质、文采、识度以及其过去和现在刻画得栩栩如生，百无一漏，没有文学功底是万万做不到的，这堪称中国最简练的记人记事散文。
　　 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沈括评价“鹳雀楼题诗”的小文，感叹沈括在诗词上的造诣，后收入到《迟朴集》中。《梦溪笔谈•艺文》记载：“（鹳雀楼）唐人留诗者甚多，唯李益、王之涣、畅诸三篇能状其景。李益诗曰：‘鹳雀楼西百尺墙，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箫鼓随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风烟并在思归处，远目非春亦自伤。’王之奂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畅诸诗曰：‘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这种将三位诗人的诗放在同一意蕴下，以诗人的眼睛去分析评判，在中国古典文献中是很少见的。今天“白日依山尽”一诗之所以能够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和沈括的评价是不无关系的。阅读《梦溪笔谈》实实在在收获了不少关于诗的享受。
　　 当然，作为“中国整部科学史中最卓越的人物”的沈括，其主要贡献还是在数学、物理、光学、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等方面。特别是沈括为“石油”命名的功劳，更是在我心中有一种虔诚的敬仰，因为自己本身就搞了一辈子石油，对“石油”一词情有独钟，对这词的发明人自然是崇拜的。考察中，沈括发现了一种褐色液体，当地人叫它“石漆”、“石脂”，用它烧火做饭，点灯和取暖。沈括听说有人燃烧“水”，觉得很蹊跷，通过实地考察，给这种可燃烧的水起了一个新名字——石油。他在《梦溪笔谈》中写道：“鄜、延境内有石油……此物后必大行于世，自余始为之。”这是写于近千年前的北宋，令人惊讶沈括的高瞻远瞩。如今，此物果然“大行于世”，造福人类。
　　 沈括是一位旷世奇人。《宋史》评价沈括“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北师大的诸雨辰教授评价沈括：“（《梦溪笔谈》于我们而言，这是一部类似百科全书性质的知识宝库，对于沈括而言，又何尝不是他为国家、为百姓分忧解难的政治方略？清代的顾炎武说：‘须有益于天下。’文不在多，但是要关怀国计民生，这样的文章多一篇，就多一分益处。这本《梦溪笔谈》亦庶几堪当此任吧？”
　　 在今天这样的信息化社会时代，能拿起笔写文章的人不计其数，但更多的是无病呻吟，无的放矢，夸夸其谈，卖弄文采以及相互不着边际的吹捧。“关怀国计民生”“有益于天下”的文章显得尤为难能可贵，沈括的人品和文风就越发使人敬重。
　　 《梦溪笔谈》自然和“梦溪”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读过《梦溪笔谈》的人，估计都有瞻仰梦溪园的愿望。关于梦溪，在史学界和文学界一直流传着一个真实的故事：据沈括自称，他从三十多岁开始，就经常梦到一个地方，这里溪水涓涓，山明水秀，修竹森森，虚极静笃，梦见的次数多了，便有了渴求，希望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所居处。熙宁十年(1077年)，沈括被贬谪宣州，他托一位道士在京口，也就是今江苏镇江买下一处田园，但自己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来看看这园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八年后，沈括途经镇江时，第一次看到自己购置多年的田园，竟然惊奇地发现，这里就是他曾经多次梦到过的地方。后来，他移居此地，将门前溪水命名为“梦溪”，并将此园命名为“梦溪园”，自号“梦溪丈人”。晚年罢官后，便隐居于此，在这里完成了他的旷世奇书《梦溪笔谈》的写作，也是在这里终结了他的人生之梦。
　　 晚年的沈括是十分孤寂的，他在《梦溪笔谈》的自序中写道：“予退处林下，深居绝过从，思平日与客言者，时纪一事于笔，则若有所晤言，萧然移日，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谓之‘笔谈’”。在这所梦溪园中，沈括没有朋友交际，完全断绝了与外人的来往，独处一所，谈天说地的对象唯有笔砚而已。一句“萧然移日”，写尽了人生的凄凉。
　　 《梦溪笔谈》的写作历时十年左右，沈括也就孤寂了十年左右，同时也是最为辉煌的十年。如同诸雨辰教授所说：“（沈括）让我们看到一个士大夫，一个知识分子，是如何将自己的学识施用于社会的，让我们看到学问是如何有益于天下的，这样的人能多一些，我们的世界也就多一分希望吧……”
　　 历史本来就是一场梦，梦溪因梦而得，又回归到人们的梦里，这就是历史的归宿。梦溪园没有看全，但并没有遗憾。回到家中再次捧起《梦溪笔谈》，我忽然感到，这书中的记录，何尝不也是一个个梦境呢……
　　
　　 2024.5.22